2019.01.03

張亦絢

無法預知的馬奎斯紀事

每回,我聽說拉丁美洲的小說,在台灣很難推廣給大眾時,我都會大吃一驚。曾有一個時期,我感覺到四周的氛圍,在在都表明了,最出人意表的文學,只會在拉美誕生——或許那種興奮之情是有點偏執與過頭了,通常我也只放在心裡,不說出來——然而,不管是否直接師承,總之,難以想像,誰若要研究台灣文學的幾個重要作者,可以略過拉美文學影響不談。2017年我讀到過的最好小說之一,是西塞・埃拉的《鬼魂們》,著作等身的他,在台灣似乎也只有這個譯作,這背後有什麼結構性的因素,也許有機會可以再請教方家。

也就是今年,我在一篇訪談中讀到,新譯的《百年孤寂》,「邦迪亞」會變成「波恩地亞」,我感覺我好像要病倒似的——彷彿橘子從此被變成了橘呀子。這當然是身為讀者不合理的任性,但這個衝擊更震撼了我自己,原來馬奎斯的人物是這般深植在心,一旦被改了名字,就彷彿你本人被改名一般。當然啦,這也是因為我有過一段爛熟在馬奎斯小說裡的年少時光⋯⋯。能夠隨口就背誦出馬奎斯小說段落的台灣作家,我隨手一數,就有一隊。在這樣的情況下,是否要關心作家的生平?看作家的傳記電影?有時非常尷尬。前者也許沒有小說有趣,後者也許存在先天的困難——我曾開玩笑地說過:「畫家至少可以拍拍潑灑水彩,作家?觀眾能盯著作家寫字或打字五分鐘以上嗎?然而盡拍些作家沒在寫作的畫面,又與文學有何關係呢?」

我的說法太極端了,因為《馬奎斯如何成為馬奎斯》(2015)就可以說是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平衡點,既不會流於將作家造神的讚頌會,也沒有變成「理論加文獻」的講義影像化。它由馬奎斯傳記的作者提供了若干傳記資料,但更有多位受訪者「說故事接龍」的興味,這是同類型紀錄片,往往沒能做得非常出色的部份,頗值借鏡。配樂的感情鮮活又恰到好處,影像內容具有充份剪輯過後的眉目清晰。如行雲流水般的九十分鐘,呈現了馬奎斯一生中的多個轉折點,就連他與前古巴總理卡斯楚談話的檔案畫面都被找了出來——使得我們可以直接看到,兩人針鋒相對中的機鋒。前美國總統柯林頓的受訪,重點還不在他對馬奎斯的喜愛崇仰,而是間接地讓我們知道,馬奎斯如何視自己的書寫為介入社會與政治問題的契機。由於柯林頓在影片成為焦點之一,多少會轉移了觀眾對馬奎斯本身左派反美帝背景的注意力,這是本片少數幾個「廣告化大於電影思想性」的遺憾之處。

影片中也回顧了馬奎斯最爭議也最為眾人所知的「公案」:他與關押了不少政治犯與文學家的卡斯楚的友誼。我還記得,年輕時讀到過的說法,有說馬奎斯面對人們的質疑時,回嘴道:如果他要教卡斯楚怎麼處理政治,卡斯楚豈不要反過來教他怎麼寫小說了?在這個版本中,彷彿馬奎斯是一個友情至上,毫不願擔當更多思考與責任的人(或混蛋)。然而,在影片中,我們會看到實情恐怕更加複雜微妙。儘管在短短的影片中,不可能太過深入任何問題,然而,不同的證言至少提供了更多的線索,修正了以往傳說中太過簡化的形象。

如果按照電影中的敘述,馬奎斯作為作家有幾個不典型、但相當有趣之處。一方面,他有過完全不被文學主宰的人生時期,全力投入與文學無直接關係的工作養家活口,他也不感到適應不良;另方面,寫作的熱望也還是會突如其來地襲擊他——而他也就臣服於那如熱病或天命一般的創作慾。至少有兩次,馬奎斯是靠著可以不付或拖欠房租而得以長時間寫作,其中一次就是在完成《百年孤寂》的過程中,這段經驗由馬奎斯本人高度「小說化」的口吻親述,無論對說與聽的人而言,都份外有滋有味。

馬奎斯是一個非常地理性的作者,這給了世界各處有心保衛本土、駐守地方的創作者,相當大的鼓舞與啟發,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台灣。老實說,當電影帶我們走過《預知死亡紀事》中,關鍵的廣場與小巷時,我還真是很難不感到激動呀,畢竟,方位正是這部小說中最戲劇化的角色之一。真希望畫面可以停留得更長久一些,讓我們一一看到小說中曾出現過的地景。

許多作家都曾有過記者的身份,然而,對馬奎斯而言,那並不只是一個一時的職業選擇,他不僅在深化報導上開展了某種他自己的文學眼,終其一生,他也灌注精力,親自培育更好的新聞寫作者——新聞曾與自由、平等與面向大眾息息相關;儘管這些年,新聞與媒體頗令人有病入膏肓之感,但「非虛構寫作」的文學性,卻也再次引發關注與風潮——影片給出這個馬奎斯一生不棄的「非虛構分身」,也是影片在今日,另一個能夠刺激我們思考之處。

中譯片名《馬奎斯如何成為馬奎斯》,其實頗得電影敘事的精髓——23歲時,尋求出版的馬奎斯不只被打槍,還被勸導改行——然而,也是同一個馬奎斯,幾年前,由哥倫比亞的《新觀察報》副刊刊出了他寫的故事,副刊還另刊出短文,呼籲副刊讀者「關注一位初出茅廬的無名作家」——伴隨的盛讚,使馬奎斯產生了「一生都回不了頭」的文學強烈情牽。本來被以為會當歌手、大學時常爛醉、駐巴黎時工作的報社還倒閉——馬奎斯怎麼變成馬奎斯的?確實不是一個始終帶有必然性的過程。那不只是他個人命運怎麼變化的故事,也充滿了值得文學愛好者思考的文學史命題。雖然諾貝爾獎文學獎令馬奎斯為世界各地所知,但那不倚賴諾貝爾獎盛名即有的文學眼光與熱忱,那個現在相對於馬奎斯,彷彿變成「無名編輯」的編輯,或許單單只是想盡責做好自己的工作,而這,難道沒有起了比諾貝爾獎還更決定性的力量嗎?而這個小故事的寓意也許就是:關於文學,與其研究諾貝爾獎或國際文壇究竟存在什麼機制,或許還不如認真閱讀並信任,每個就在我們周遭的「無名作家」。

1973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小道消息》、《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 / 巴黎回憶錄》 (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看電影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