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30

凹凸鏡

魏曉波:我不是私影像教父,希望《生活而已》能拍到死

(編按:本文原載於「知乎」網站,作者凹凸鏡,內容源自洛陽電影資料館放映活動「《生活而已1-3》三部曲:一個人的影像馬拉松」中魏曉波導演交流的文字實錄,經授權刪減而成。本文則再潤飾一次以便閱讀。)

「我自己看的都很崩潰,她看更是崩潰」

Q:你現在看這些影片是什麽感覺?

A片子做完後我就從來沒有看過。通常只要片子輸出來我就不看了,但是,剛才在外邊等著太冷了,就進來了。我看了後邊一段,覺得拍得挺好;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也覺得確實拍得挺好。

人老了之後經常說自己年輕時活得多麽慘,給更年輕的人說自己的悲慘經歷,其實很多時候都忘了。我剛才看了一下,確實非常的慘。麵條裡面都沒菜,還有那破沙發⋯⋯所有的一切都不堪入目、太慘了。還有兩人之間的關係,雖然我覺得關係可能不是很好,但是這麽看仍非常尷尬。

作為紀錄片,它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並不是說每天活在這樣一個生不如死的環境中,這個只是我生活的一小部分,可能只是那種比較世俗的生活。在剪輯的時候,我也會有所選擇,最後呈現出的素材是為了這個主題服務的,可能也是包括節奏,鏡頭組接,呈現出的這種情感,這種氛圍,可能相對來說都是主觀的。它並不是說客觀的生活就是這樣。如果一個人的生活每天都這樣,活著也沒什麽意義了。

Q:你太太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在拍紀錄片嗎?

A她不會覺得我是在拍一個作品,因為已拍了好幾年,她覺得我就是在玩兒。她怎麽可能會覺得我是在拍紀錄片呢?其實我是一個非常沒用的人。就是DV愛好者。所以她也不會覺得我是在拍作品,要拿出去,讓好多人看她。她不會料到的。

Q:那她現在看過嗎?

A生活而已》她看了一點就看不下去了,非常崩潰。她認為完全不客觀,充滿惡意,專門展示她醜陋的一面。她非常的反感,所以後來我就都加密了。《生活而已23》她都沒有看,也不需要看。這個確實,我自己看得都很崩潰,她看更是崩潰。

Q:您是拍攝時就有一個構想,還是說剪輯的時候才把它更具體化?

A拍《生活而已》的時候,其實沒有想把它做成一個片子,最開始就是拍著玩的。因為當時用那個索尼的190,我幫別人拍一些活,沒用完的帶子,我覺得浪費可惜,就把這帶子用來隨便拍拍。但是後來覺得這些東西湊在一塊好像能湊一個片子。剛好當時有個電影節,那是不是可以做個片子來湊數?結果就把它做成一個片子。

生活而已》有差不多三年的素材,《生活而已2》也差不多兩三年。在剪的過程中,當把這些素材湊在一塊時,我會發現,似乎能表達出一些我對生活的看法。因為我是這片子的中心,呈現出我對所謂的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可能逃不掉的世俗生活的這種看法。

到了《生活而已2》,基本上是這個主題的延伸。看婚姻這樣一個所謂的世俗生活的過程,到底應該如何面對?因為每一代人結婚可能都會遇到很多問題。所以我覺得應該把它拍下來作為一個樣本。這事兒到《生活而已3》就和孩子有關了。

這個似乎是所謂的世俗生活,好像每個人必須要面對的。各種各樣的壓力會促使你去做這個事,然後又去探討這樣的話題。雖然這一系列片子有些什麽戀愛、婚姻、生孩子等的主題在裡邊,但我覺得片子也不是純粹為了表達這個,我還表達對這世界非常討厭的一種看法。

Q:有一個鏡頭令我印象特別深。是一個長鏡頭,你們兩個坐在床上,然後因為那個事,你當時哭了,你當時還打著,然後那鏡頭非常長。我想問這個是真實的,還是說是您刻意、拍之前就有醞釀那種情緒在裏面?

A那個鏡頭之前之後都有,我截出中間一段,能夠和前後聯繫起來的一段。我前面說了,這個當時沒有說一定要把它拍成片子。就是和玩兒似的,因為我不像別的導演,一定要穿上那種衣服,機器這麽拿著,我不是,三腳架我都不用,都放桌子上。所以一般不會覺得我是在拍片,正常人都不會覺得我是在拍紀錄片,拍一個作品,都只是覺得我在這麽玩、就拿著手機到處拍一樣。所以當時並沒有刻意、或者我們其實都沒有注意,但是我當然知道我是在拍片,我是知道我是要拍片的,所以我在鏡頭前肯定也有些顧忌。

每個人在鏡頭前都能意識到鏡頭的存在。所以這算不算表演呢?可能是打個引號的表演吧。所以紀錄片我倒覺得,想追求百分之百客觀,百分之百真實,這個很難,可能它呈現出的是一種真相,或者生活的本身的樣子。拍別人的話,你的鏡頭對著別人,別人在鏡頭前其實也都會有打個引號的「表演」成分。因為畢竟是攝影機。

Q:甚至就您和您女朋友在爭吵、女朋友管你家要5萬的那段,那邊節奏感控制得特別好、演得特別,這讓我感覺簡直像是個編好的劇本,然後你們倆在鏡頭前表演?

A可能確實有點像在演,因為我的她的母語都不是普通話,所以說的時候會真的讓人覺得,感覺像假的一樣,因為這個確實不是我們的母語,表達情感的時候,我們要把母語翻譯成普通話。我自己都覺得怎麽像假的一樣。

Q:你想表達的東西,在第三個階段是不是會跟第一階段、第二階段都不一樣?

A肯定是有變化。《生活而已》應該還能看出一些較年輕幼稚的想法;《生活而已2》我就覺得我整個人非常的無奈、非常的崩潰、非常的絕望;到《生活而已3》會稍微平和一些了,年齡的問題,還有好像矛盾稍微緩和了一點,整天都是這些破事,都也疲勞了。

「我不是私影像教父,這個標籤只會忽悠更多人來看」

Q:你覺得《生活而已》這系列片子前衛嗎?

A挺土的,我倒是覺得我這個片,它的鏡頭語言、拍法、剪法,用的都是最土,最常規的方法。因為我會盡量地把那些可能會貼上標籤的東西拿掉。其實我以前拍過一些很長的影片。《業餘》三個小時,其實就一點破事拍了三個小時,當時放映看著看著人都走了,也太長了。所以這些片子其實我妥協了。本來長鏡頭可能更長些,或者片長在四個小時左右,但是把它妥協成這種正常的90分鐘。這樣看上去好像稍微舒服一點。

Q:前面聽到主持人說你是私影像教父,然後你說已經退出了。具體來說是怎麽回事?

A:是這樣的,當時山西有一個拍紀錄片的叫胡新宇,他也拍這種風格的,拍了一個男人。有一天我們在商量,因為別的片子都有很多人寫評論,別人拍個很深刻的片子,大家都寫來寫去地,感覺好深刻,我們很羨慕。沒人寫我們,我自己捧一下自己吧。然後他自己起了個名字叫「中國私影像鼻祖」。他是2002年開始拍的,他叫鼻祖,然後吳文光是「老教父」,我就要個「新教父」。這個全都是胡扯,但是不知怎麽回事,胡扯了之後,大家都叫出去了,叫出去好多人就在群裡罵我,都冷嘲熱諷,所以我後來就不讓大家叫了。

還有私影像這個事,其實應該是從日本傳來的稱謂。當時原一男拍了一個《戀曲1974》。在日本倒是有很多這些私影像、私小說,他們會有這樣一個稱謂,但是我覺得好像和他們那個不太一樣。他們的私影像、私小說、私攝影,會盡量去發掘隱私,他把他片子的重心放在隱私。我倒覺得我這沒什麽隱私。就是常規的生活,跟那種不太一樣,所以我覺得我這個也不太像是私影像。

但是《生活而已》確實很容易被貼上這樣的標籤,它這樣很容易和其它紀錄片作為一個區分,可能只會忽悠更多的人來看。因為私影像大家聽著好像覺得,哇這個來看隱私,會不會有這種感覺。

Q:私影像一般會涉及很多倫理問題,創作中你有沒有一些體會或感想?

A:好多導演其實更願意拍一些非常偏僻地方的人,因為他們不上網也不會來參加這個活動,他永遠看不到這片子,所以他不會來問導演,你為什麽沒經過我同意,就把我拍成這個德行。所以一旦被拍攝對象上網,或者他也來看,這個就很麻煩了。比如徐童的《麥收》,那時當事人看到網上鋪天蓋地對自己的討論,當事人就非常的崩潰。

我這個問題不大,因為女主角她好像不太接觸這些東西,她不喜歡這些東西,她覺得這是另類人,不是一個正常人在搞這些什麽紀錄片。所以她也很少參加這種活動,也不會去上網查別人的評價。當然她其實不願意讓我拍,但是我又拍了。你說怎麽著,就拍了,就拍出來了。所以,其實是用時間,就悄悄地把這些矛盾給化解掉了。當然自己家人要化解相對來說還是容易些,就起碼她不會來告我,侵犯了什麽權。

Q:看完影片發現,會不會覺得很衝突、戲劇性的地方沒有拍到?

A對對對,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這些,都是非常平和的鏡頭。真正吵架或者矛盾激化了,我肯定是不可能拍的,拍了會砸掉這機器的。所以我們看到的這些都是非常和諧的,非常平淡的生活。所以有些問題就斷了,拍著拍著就斷了,確實是沒有拍到,這也是紀錄片的一個遺憾。我也不想用其他的方式來補充,比如說字幕或者旁白,拍不到,那就算了。

Q1:我個人覺得這種跟人物有關的紀錄片,它非常不客觀。然後你自己也講了,特別是剪出來這個,當中有很大的主觀情緒,雖然我知道你最主要是想表達你對世界的看法,但是我覺得裡面有一些根深蒂固的男權,想問問你有沒有意識到?

Q2:我覺得你是一個在自己的世界裡非常堅定的人,你的妻子,雖然你們生活在一塊,但我老覺得她根本沒有進入過你的生活。我想知道到現在,有沒有一點改變?她和寶寶是不是開始更多地進入你內心的生活世界?

A:第一,男權這個,其實從《生活而已》出來就有很多女權主義者對我進行深刻的批評教育。這已經好多年了,我也沒習慣。這個有的給我打兩顆星,打一顆星,在微博上罵我,這個已經是長久以來的。所以我還是呼籲大家關心一下男性,男性也非常不容易,你不要總覺得女性好像是弱者,男性也非常悲慘的。

第二,要允許壞人的存在,不能因為男權這行為不對,你就覺得對方什麽不對?我本來就是一個不對的人,應該允許這種道德上有瑕疵的人存在。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客觀存在,你不能改變它,我也想學好,但是天天跟著我要錢⋯⋯這個,我很難學好。

第三,因為我們想像中的生活,比如說我小時候覺得一對戀人應該天天在一塊卿卿我我,然後一輩子不吵架,一塊老去。後來因為接觸這種悲慘的夫妻太多了,這個真的好難,因為兩個人像個剪刀一樣。可能18歲的時候,兩個人是同樣的學校、同樣的學歷、同樣的生活,但是你都在不斷地成長,這個男性可能越來越吃喝嫖賭,這個女性可能變成公司的高管,一個月掙40萬,你讓他們兩個怎麽來?兩個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在一塊還要卿卿我我?所以兩個人不可能到40歲到50歲還這樣,哪怕到30歲,還能夠那麽的平等,那麽的融洽。

而且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我有自己的生活,她有自己的生活。但是現在孩子出現之後,它確實是像一個紐帶一樣,因為必須需要承擔這個責任。比如說小孩五點就要起床,那我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可能熬夜熬到三點,然後十點起來,可能要起來洗尿布,陪孩子看動畫片啊。其實會有一些妥協。

生活而已》希望一直拍下去,可能一直做到死吧

Q:您在29還是30歲的時候說,當時那個狀態很迷茫,說人到中年,不知道要幹啥。主要是沒有想過會有《生活而已3》。是因為有了寶寶所以有了《生活而已3》嗎?

A素材一直有,但是沒剪,現在我可以剪個4出來。其實還可以剪一些以前的好多素材,剪一個番外篇,1.5啊2.5啊3.5啊,還可以剪好多這種短的,主要是沒時間剪,這個太麻煩了。我還要做別的。本來《生活而已3》也沒有這麽快做出來,當時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那邊,他們說讓我趕一下,趕2017年的影展。所以在他們催促下,我把它做出來了。要是不催促的話,可能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太麻煩了。我有拖延症。

Q:你說現在差不多可以拍個《生活而已4》了,那你會想著以後繼續往下拍,然後繼續把它剪出來嗎?

A:我還是想把整個過程拍下來,以我的這個視角把四五六七八九十,都拍下來。就是比較樂觀的。都拍下來的話,可能會有一種很獨特的形式,起碼在中國沒有。國外有一個「人生七年」系列(Seven Up! Series),就是七年拍一次。《7 Up》,《14 Up》,現在已經拍到《56 Up》,導演都死了,然後另外的人來拍《63 Up》,他們在做這樣的東西。但是他們主要是採訪,就沒有真正的深入到生活中,看一下這些人的感情到底是怎樣。但是也很震撼,你會看到他們小時候是那樣,差距越來越大,然後每個人,可愛的小孩變成老頭。我也希望我能做,當然這太耗精力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如果能做出來的話,可能一直做到死吧,爭取爭取。

Q:你理解的紀錄片就是去記錄這些生活嗎?你怎麽看待紀錄片?

A我們說紀錄片定義的話,可以找到好幾十個。不同的詞典,不同的學者都有定義。對我來說,它就是對世界的一個看法、一個表達。我也寫文章,那也算是一種表達。對我來說,如果沒有這些片子、沒有這些東西要寫的話,生活會非常的枯燥,非常無聊。說的稍微深一點,就像存在主義,不管他有沒有目的,得找個事做。可能不孤僻的人、正常的人,這些時間都在喝喝酒或者看看電影、玩一下、看看電視啊打打麻將就過去了。但是對我來說,我覺得生命太短暫了,我可不能那樣過。因為我兩歲的時候被開水燙了、燙腿了,差點死掉,在農村。然後高考那年出了車禍,也差點死了。所以我非常清楚,這個命太脆弱、太短暫了,所以就孤僻點吧,多做點東西。

Q:你曾經說過,你覺得紀錄片是虛構的。能不能給我們分享一下你眼裡的「虛構的紀錄片」是怎樣的?

A虛構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就是虛構的,就是我們常說的這種虛構;還有一層虛構是把一些東西經過提煉,重新組合,這是虛構的另外一層意思。我那個虛構用的其實是第二層意思,就是把素材經過重新組合。比如說像常規的人的情緒,其實裡邊的時間也有一些是在前後,並不是按照真正的線性時間順序。這個狗在這片裡其實早就沒有了,是以前的素材。那個狗養了六年,生病死了,就把它重新剪進來,好像是還活著一樣。所以這裡邊都是很主觀的,這本身就是一種虛構。

我們看的所有片子其實都是這樣,甚至那種拍動物的片子也都是虛構的。前幾天還有些人說,好多人質疑BBC造假,BBC也很冤,一直自古以來都是這麽拍。像紀錄片的開山之作《北方的南努克》,當時這些愛斯基摩人已經不再用那種方法來捕獵海豹了。導演佛萊赫堤就讓南努克用傳統的方法來抓海豹,那麽這東西確實是假的,因為對南努克來說,他從來都不是這樣子抓海豹。但是放在電影裡,這就是愛斯基摩人的生活,你說這東西,要說它不客觀,好像也是客觀,確實是用這種方法來抓海豹。所以這裡邊好像有一個悖論,一個東西好像沒法非黑即白。它有一個很模糊的東西在裡頭。

Q:那你拍紀錄片的時候會有導演或說電影對你產生影響嗎?

A會。我會參考很多電影。其實都是很俗的,比如說《卡拉是條狗》,就是一些塑造悲慘男人、失敗而悲慘的男人的一個電影,《我是你爸爸》、《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還有《日本昆蟲記》。都是些這樣的⋯⋯多少參照一下。包括裡邊那些動物,多少有參考。今村昌平那種感覺。還有洪尚秀,他對生活的這種奇怪的態度。

 

關於魏曉波

魏曉波,生於山東,2005年開始拍攝紀錄片。代表作有《漁灣市》、《生活而已》、《生活而已2》、《生活而已3》等,曾多次入圍雲之南紀錄影像展、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FIRST青年電影展、北京獨立電影展、科欽雙年展和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等國內外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