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4

神小風

呼吸是你的臉:濱口龍介《睡著也好醒來也罷》

我覺得現在就像在作夢。不,直到今天,全是一場漫長的夢。非常幸福的夢。

濱口龍介的電影《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改編自日本作家柴崎友香的小說,「讀到最後,必定會為朝子那不可思議的自私而吃驚吧。」記得書裡的附錄有過這麼一句評論。

這部作為濱口龍介在台正式上映的第一部電影,迴響稱不上熱烈,直到東出昌大和唐田英里佳爆出不倫,這部片才在新聞裡再度被提起。而東出面對「喜歡杏還是唐田?」的地獄提問,說出了「我的想法會傷害妻子。」驚人般的誠實之語——如此看來,他實在很適合活在濱口的電影裡呀。是否想起了《在車上》那位雖俊美但醜聞不斷的男演員高槻呢。

朝子那「不可思議的自私」,讓電影始終透著一種不安的雙面性——私以為這就是濱口的意圖。相似的臉孔通往不同的命運,但這指的並不是由東出飾演的麥和亮平,而是徘徊在睡與醒之間的朝子,亦即英文片名「Asako I & II」。戀愛中的人會變成截然不同的自己,自私與誠實也不過是孿生兄弟。

小說特別強調視覺感官,透過朝子的敘述,與「我」有關或無關的聲音與人類動作大量湧入,使讀者彷彿攝影機般的去「看見」一切。而「看」這個動作,在電影裡透過唐田空洞洋娃娃般的臉孔,也做了相當強度的發揮。臉在這部片裡自然是重要的,電影的序幕即是互視,東出昌大的臉在煙霧中浮現,親吻時的背景音效是爆炸聲,都呈現了一種奇幻的效果。

儘管身處人類社會,戀愛中的人眼裡看見的,永遠只有自己與對方。而這樣的「看見」,所呈現的其實是一種「不可信」——被我注視的戀人,真的是「我」所看見的樣子嗎?麥在舞廳無理智打人,出了車禍也無所謂,他的浪漫、兇暴和不按牌理出牌從一開始就展露無疑。

朋友出言相勸:「小朝,那個人是不行的。」但朝子看見的麥想必是另一個模樣吧。電影想要描述的,正是戀愛的盲目狀態。

相較於不告而別的麥,亮平顯然是較為貼近現實的。在場景轉換後,先讓亮平的臉露出了出來,讓觀眾跟朝子一起陷入「他是誰?」的困惑。過去的幽靈堂而皇之寄生在新的宿主上,但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

電影加入了原著所沒有的311大地震橋段,恰恰發生在亮平坐在戲院,準備看易卜生《野鴨》這齣舞台劇的時候。而這正是契訶夫最喜愛的一部劇本——忍不住想問濱口龍介到底有多喜歡契訶夫呢。亮平和朝子在疏散的人潮中找到彼此,他們因災難而結合,這是戀愛的開始,卻不是朝子愛上亮平的起點。

儘管亮平主動道出麥的存在,再三保證自己不介意。現任情人看似寬大的「既往不咎」如此真實,暫且達到表面的和平,如果電影停在這裡,它就是一個愛情故事。可惜濱口龍介硬是要把它拍成恐怖片。

當麥再次出現,戀人借屍還魂了,妳可以承受嗎?妳是活在愛裡,還是活在想像裡——電影的後半段不斷拋出這類詰問。朝子在公園拚命奔跑,那張臉多麼像一具愛的殭屍,眼睛裡沒有其他事物。拚命追上那人,只是想完成沒有完成的那件事,想真正的告別,才能重新開始。

然而事情並不如她所想,麥來了。打開門見到那張臉的同時,夢就開始了,或者說,醒就開始了——這是無限循環的莫比烏斯環,互為正反,互相對稱。

「為什麼是現在?」「因為我答應過妳,我會回來。」——在此麥已不是人類。電影裡從他的二度現身,就明確給出不一樣的色調、配樂和劇情節奏。因此不必討論麥在此出現的合理性,不妨將他看作是過去的幽靈或者,回憶。回憶總是無預警襲來,在人最幸福快樂時現身攻擊。妳受得了回憶的誘惑嗎?

呼吸是你的臉,長出了最哀艷的水仙。主動離開麥的朝子,搭車穿過一整片重重黑暗,向認識的人求助後,才真正回到現世來。去探望舊識的她,再度感受到那份自私而流淚了——戀愛中的人是永遠只想著自己的,即使他人的痛苦如此寫實。

電影結尾,兩人一同用木然的表情看著河流,這是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和朝子一樣,經歷「不告而別」痛苦之後的亮平,也不是原本的他了。他憤怒、嫉妒,口不擇言,被眾目睽睽地拋棄過。他不是麥,但也不會恢復成原本那個好青年亮平了,屬於亮平的雙面性終於誕生。

也因為如此,他和朝子此時才真正成為平等的存在,想必能一起看牛腸茂雄的展覽吧畢竟,生命總是會帶點恨。

 

 

著有小說《少女核》、散文集《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等書,編有電影劇本〈相愛的七種設計〉和〈自畫像〉。現任職於《聯合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