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0

翁禎翊

整個宇宙的寂寞——重看《青春電幻物語》

Dear遙,

重看了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裡面我最喜歡的一幕是只有十五歲的津田詩織(蒼井優飾),帶著蓮見雄一(市原隼人飾)來到兩個人絕對負擔不起的西餐廳大吃大喝。知道一切原委的蓮見擔心又哀傷地吃不下飯,甚至也開不了口說些什麼,倒是津田不斷安撫他、然後一邊加點了許多東西。受傷最深的她卻還是努力活在明亮裡,把自己,也想把身邊的他,包裝成那個年紀本來該有的模樣。

這讓我想到我們十五歲短暫重新見到的那個晚上。十年前的夏天,遠離台北、鄉間安靜的大學裡,有名的文學雜誌舉辦有名的文藝營。在宿舍的門口忽然有個聲音叫住了我的名字。

我轉過身,覺得是自己不認識的人,以為聽錯了,就要回頭往前走。不過妳很快追了上來,夾腳拖趴噠趴噠的聲音裡,再一次把剛剛口中的三個字複述一遍,確認我是不是那個人,然後說出自己的名字。很失禮,但當下我還是完全沒有印象,直到妳簡單說出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們曾經短暫地同班了兩個星期。然後我就轉學了,像是去很遠的地方,以為新的生活就是自己的一切,幾乎失去了在那之前全部的記憶。我們走到男宿女宿之間的中庭坐著,妳笑著和我說,沒關係,女生的變化本來就會比男生來得多。

我點點頭,脫口而出:「我本來以為我們會變成最要好的朋友的⋯⋯。」說完同時,發現有點不妥,畢竟幾分鐘前我還是認不出對方的那個人,即便是真心的,但聽起來也未免有點太客套或太矯情。於是我急著想解釋,想要從記憶裡喚回一些具體的場景作為證據,但妳忽然就打斷了我,回應道:「我也這麼以為欸。」

「好懷念喔。可惜你轉學了。」妳說。

「啊?」這下換我愣住了。只有短短十幾天的相處,又是距離當時已經六、七年的事,怎麼會用「懷念」這個詞?「記得」是一回事,可是那和「懷念」是完全不同等級的事情。

「我說的是真的啦。」也許是看見我疑惑的表情,妳補充:「我到現在印象都還很清楚。超喜歡那段時間的。雖然滿短的就是了。」接著妳就說起了許多和我記憶一樣的細節,甚至更詳細。三年一班的教室,我的座號2號妳1號。兩個人分配的座位在隔壁,桌子併在一起。下課一起狂奔去操場或合作社;午休必須睡覺但又睡不著,轉過趴著的頭,悄悄、慢慢睜開眼睛,發現隔壁那一雙眼也在柔亮地看著自己。

很小的時候的回憶就是那麼溫柔明亮。遙,可是妳應該也知道,之所以想起了文藝營那個晚上,不會是因為那些還不滿十歲、快樂而且無害的事情。事實上只有兩個禮拜,十多天不到的回憶,也沒辦法說那麼久。回想起來,後來我們似乎是花了一整個晚上坐在中庭的路燈下,坐在那裡的。

妳和我說了我轉學離開一兩年後,青春期所有發生的事。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上學很快樂、交朋友很容易的自己,忽然就被討厭了。原因嗎?起初也會想問、想要明白,會寫一張張字條或卡片,或者無論如何,先站到那個人、那些人面前說對不起。但全都被無視。當然後來還是知道了,彷彿只要蒐集到夠多的白眼、看過夠多當場撕碎的紙片,就會像集點一樣兌換到答案。

「她們會跟著你來到廁所,你進去,幾個人就躲在隔壁間,故意大聲說給你聽。然後其他不認識你的人也都會聽到。」

「或是在無名小站發文,文章鎖起來,但會有其中一個人好心『透露』密碼給你。你明明知道看了會更難過,但就是會忍不住去看。」

妳說。每一件事都是指名帶姓、四處傳播的。和哪個男生太要好。講話為什麼要那麼靠近男生。為什麼要搭誰肩膀勾誰的手。上課看別人那是什麼眼神。是多缺愛。噁不噁心⋯⋯。

而在明白原因後,其實也不用自己和班上的男生保持距離,要好的幾個,很快地就逐漸逐漸沒什麼交集了。「不過呢,只要有了第一個被討厭的理由,接下來就永遠會有下一個的。」發育的身材啊。戴了牙套的長相啊。裙子的長短。鞋子的款式。甚至連洗髮精的味道都能夠被嫌棄。

「所以我也不會怪那些曾經和我要好的男生吧。而且,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也會同樣閃得遠遠的。」

「是你的話,你會嗎?」

「你會保護自己,還是⋯⋯」妳轉身看向我,淺淺笑著問到這個問題。

到這邊大概是故事的一半。那一時間我有點太震驚了,沒有回答,只能一口氣拋出累積在心裡的疑問,不曉得那樣也可能傷害到人——老師知道嗎?妳有和爸媽說嗎?升上國中以後呢?

而妳雙手撐著椅子,上半身因此挺直,頭仰起來看向了天空。

原本燈火通透的宿舍,好多好多窗格已經暗了下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這裡了嗎?」妳一邊開口,一邊看著在我們頭頂安靜的月亮。「因為我覺得這裡面不會有認識我的人。」

只要那些製造或看過狼狽的人還有任何一個,一個就好,還在身邊的話,一切就會繼續狼狽下去的。

和老師說⋯⋯,老師真的都很溫柔,只是每一個被叫到導師室的她們或他們,都會說是不小心的,說是好玩的。還有,其實回到家沒有比較好。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在他們面前,要繼續做成績還不錯、人緣還不錯、什麼都還不錯的女兒。煩惱一概都說:考試壓力。

妳舉起了自己的左手,看著,然後顧自地說下去:「這就是我的國中生活喔。」

「某些很絕望的時候,都會覺得:我是去看過地獄長什麼樣的人。」

「可是,馬上又會因為這樣的念頭而感到羞恥。畢竟,其實我還是離死很遠吧。那些事甚至沒有傷到我身體任何一點。」

「我偶而會想:如果對象不是我的話,我會不會也在其中得到樂趣⋯⋯。或者不是樂趣,是優越感、慶幸感、歸屬感⋯⋯,總之某個能夠確認自己活著的意義的東西。」

那就是大家需要的吧。看著某一個人永遠找不到分組的組員。看她需要低聲下氣地求著別人。看她抽屜被塞了喝過的鋁箔包。游泳課完找不到內衣。考試沒有立可帶。隨身碟掉下樓。便當盒被打翻。

「只不過可惜剛好是我而已。」妳說。輕輕呼出一口氣,慢慢放下了手。

我也都看見手腕上那幾道深深淺淺的痕跡了。即便在路燈暗了下來以後,是靠著遙遠的月光。

我們坐得很近,但像是被整個宇宙帶來的黑所包圍,然後壓縮到角落那樣。

沒有聲音的角落。遙,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為妳說著這些,會在某一刻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但妳終究沒有。沒有啜泣,只是偶而兩個人都說不出話。

可是不說話的時候,妳又會微微笑著看我。瞇起眼,彷彿發著光。

《青春電幻物語》裡頭,蒼井優演的津田之所以會帶蓮見去吃飯,是因為她趁著客人睡著的時候,把人家的錢包帶走,然後溜了出來。津田被拍下了私密照,因此一直困在被迫接客援交的日子裡。那場午餐,是她珍貴的放風。

除了援交,《青春電幻物語》還講了暴力和恐嚇,講強制性交,還有講死亡。再一次想起那個晚上,十五歲的我還對這個世界理解太少了,所以不知道該和妳說些什麼,怕說什麼都像雲淡風輕、事不關己。現在過去十年,遙,我想和妳說:我是相信地獄那個說法的。

我沒去過的可怕的、寂寞的地方,或許真的都是地獄。即使是不構成犯罪的傷害或傷心,留下的陰影也可能相同,而且是我們任何一個沒有經歷過的人,所無法估計。

關係的剝奪和身體的剝奪一樣殘忍。心裡的死去也會等同於生理的死去。

而已經死過的人,是不會哭泣的。

曾經我覺得《青春電幻物語》的劇情過分誇張而與實際不切合,但是現在的我感覺:那都可能是真的。而且真實到不行。岩井俊二在最後給了大家一個看似明亮有光、彷彿重拾希望的結尾,但很遺憾的我並不那麼認為。長大不會是仙丹,大家不會忽然就因此一切都好起來的。電影只有講了青春期,但其實成年以後的世界,也常常是那種程度的劫後餘生。

長大以後,我身邊有人在捷運上被性騷擾。找不到人陪伴一起去開庭,我去了。公設辯護人一直乞求原諒,想要降低緩刑條件。我們堅持要他先親自回答,做過幾次了、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說因為好玩,因為好奇。

有人洗澡被室友秘密錄下,接下來面對著無止盡地勒索要脅。中文講得不太好,只好夾雜英文問我,該怎麼辦,電話裡直說抱歉,害怕又卑微。後來寄出了存證信函,馬上就收到回覆希望和解。他說只是玩笑,不知道這麼嚴重。

還有太多了。我能夠想像電影裡面主謀的星野(忍成修吾飾),以及其他參與傷害、帶來傷害的男男女女,如果他們被抓到的話,也會說出一切都是出於好玩。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原本沒有惡意。

最後說出一句對不起。說了對不起之後,也就少有人再關心背後真正的原因。——儘管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所謂「好玩」大多是假的。那只是某些很純粹又難以啟齒的感覺的包裝。

或許是討厭,是嫉妒,是看不起。也或許是膽小,是畏懼,是想要認同和關心。

於是害怕的人帶給了其他人更多害怕;寂寞的人帶給了其他人整個宇宙的寂寞。

十五歲的那個晚上後來飄下了小雨。我們倉促地在雨的聲音、雨的氣味裡說保重和再見。和過去無人知曉的深夜說再見,然後走進以後也無人知曉的雨裡。那一刻,妳輕輕揮著的一樣是留有痕跡的那隻手。

我們往後就沒再見到了,多年以後,我在社群軟體上看到妳成為了會笑、但也會哭的那種人,一直至今。會因為驚喜的慶生而哭,也因為被愛的人承諾而哭,妳成為了勇敢而無缺的那種模樣。因為勇敢,才能無缺。我想說的只有太好了和對不起。

對不起,在習得法律之前,我也不是有勇氣站出來的那種人,沒有在長大的過程裡帶給更多人勇敢無缺的可能性。遙,這是十年前那個問題我的回答,晚安,對不起。


※ 本篇完成於2021年7月17日,內容經過當事人同意書寫、適度去識別化修正部分情節並發表。



 

1995年生。台大法律研究所畢業。大學輔修了日文系。得過一些獎,出版散文集《行星燦爛的時候》(2021,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