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8

許景順

真實的中國在哪裡?從《時尚惡魔的盛宴》談美術館的去殖民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每年五月第一個星期一,都會舉辦慈善晚宴(Met Gala),為美術館的時裝館(Costume Institute)募資,也是美術館年度大型時裝展覽的開幕晚會。《時尚惡魔的盛宴》(The First Monday in May)(2016)紀錄的是2015年晚宴與展覽的籌備過程,當年的展覽主題是《中國:鏡花水月》(China: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美術館的亞洲藝術部門(Department of Asian Art)協辦,參訪人數打破紀錄,至今未能超越。

策展人安德魯.波爾頓(Andrew Bolton)的策展目標之一,是要呈現真實的中國,因此找王家衛加入策展團隊,並赴北京成功商借幾件紫禁城的古裝。然而,時裝設計主要著重形式與外觀,西方尤其是文藝界的人看中國的方式,總免不了帶著東方主義的色彩,看到的是西方想像中、美化過的中國。

由安德魯.羅西(Andrew Rossi)執導的這部形式傳統的紀錄片裡,處處可見這樣的矛盾。比如,亞洲藝術部長麥可.何恩(Mike Hearn)一再向波爾頓反映說,展覽借用二樓空間的話,會蓋過亞洲藝術常態展的藝術品,而展覽上果然是如此。波爾頓與負責籌畫晚宴的「時尚惡魔」安娜.溫圖(Anna Wintour)赴北京時,也遭受當地媒體的質疑,必須不斷為展覽辯護,甚至當有記者問他為什麼不展示中國的當代時裝作品時,他居然感嘆道:因為不存在。於是展覽上能見到的「當代」中國服裝,似乎只有旗袍與中山裝,以及來自中國的當代服裝設計師郭培,結合東、西元素的作品——開幕晚宴上,時裝設計師尚.保羅.高緹耶(Jean Paul Gaultier)見到郭培的作品時,還誤以為是出自約翰.加利亞諾(John Galliano)之手。

在《紐約時報》上,時裝評論人何嵐.科特(Holland Cotter)對《中國:鏡花水月》展覽的評論事後證實了,展覽中確實有東方主義的問題,他指出展覽上應該要更加凸顯那些時裝作品天馬行空的視覺元素,是如何從真實的中國服裝取得靈感的,但從策展團隊的組成來看——白人男性(波爾頓)、懂亞洲藝術並會說華語的白人男性(何恩)、白人女性(溫圖)與東亞電影導演(王家衛),片中不見任何中國服裝史專家——這恐怕很困難吧。除了策展團隊以外,工作團隊中也多半是白人,看著他們籌畫展覽與晚宴的過程中,屢屢套用東方主義的刻板印象,並且總在最後一刻懸崖勒馬,我真為他們感到難過。

但嚴格說起來,想要真正理解並活出他人的文化,我認為確實可以做得到,這不只是知識與理解層面的問題:知道美國重視個人主義勝過社會關係是一回事,跟一群美國人共事、開會並有良好的表現又是另一回事。一般人成功習得自己的文化至少也要二十年,多半是被動吸收,也有主動學習的時刻;所以要能在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穿梭自如,雖說是極度困難的,但仍然辦得到。

除了時裝作品本身的問題之外,展覽的空間設計中也看不到真實的中國,作品與各個展室的規劃不按歷史脈絡,反而以視覺元素與顏色做分類。王家衛作為策展團隊裡唯一的東方人,想必是有認知到這個問題,在初步籌畫階段的會議上,他提出「非線性展覽邏輯」的構思,想兩害相權取其輕,但是,不經心地弄錯歷史脈絡也好,或刻意以另一種邏輯秩序取代歷史脈絡,這個問題難道就可以這麼輕易地迴避掉嗎?

我自己也不是什麼時裝專家,但作為局外人,我寧可見到更坦誠的展覽,直接承認時裝設計中無法避免受東方主義的影響,而不要去勉強尋覓所謂真實中國的蛛絲馬跡。畢竟要在紐約展出中國服裝,只有三種可能:(一)從中國商借展覽品,形成真實中國的展覽;(二)展出百年國恥期間(或更早)西方強權掠奪的作品,形成以帝國主義為基底的展覽;或是(三)這次所見到的展覽,充滿東方主義的影響。假如未來某日,中國當代時裝設計到了西方,或許能見到第四種可能:受西方影響的中國作品,形成以真實的在地中國文化為主體的展覽——西方的「中國」料理就是根基於相似的演變過程。不過,這又會牽涉到許多地緣政治與意識型態的問題,這一點,咱們改日再聊。

居住台北的影評人,中文評論刊登在《放映週報》,英文評論刊登在 《The News Lens International》、《Critics at Large》等,作品集見reviewfilmreview.wordpress.com/about。Twitter: @cjthereviewer。同時在師大英語攻讀博士,研究當代美國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