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3

謝璇

影像的「場」:《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二三事,與台灣海筆子十年足跡

「皮膚被燒焦,骨頭在出汗,一個從沒有過的季節在召喚!」
——《七日而混沌死》,台灣海筆子Tent16-18

 

在樓頂曾經升起火舞的咖啡館,電車經過,談起《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前,阿飽(陳芯宜)先言:「這不是一部『作品』,而是要讓人可以『踩過去』的。」作為「台灣海筆子演劇集團」行動的一部分,《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紀錄片自始,便該以行動的角度切入,跳脫既定對影像本身的思考模式。亦為,認識的路徑中得擱下電影導演陳芯宜,阿飽就是阿飽,也是台灣海筆子的成員。

1999年櫻井大造與日本野戰之月劇團在二重疏洪道搭起帳篷,首次演出帳篷劇《EXODUS出核害記》,成為台灣海筆子集團成立的重要契機;劇末燃起的熊熊烈火,焰火模糊帳篷內外的虛實界線,餘燼難以褪去,延燒十年未滅。

「台灣海筆子」為完全獨立製作戲劇的集團,不申請任何政府、基金補助,所有工作人員皆不支薪。11部戲劇作品中,2005年《台灣浮士德》為台灣海筆子首次公演,2009年《無路可退》、2012年《孤島效應——過客滑倒傳說》則在「大造不在」的狀態下以「流民寨」為組合演出。

台灣海筆子成立十三年,曾在北京、311事件後的日本東北演出,今年即將呈現第11部戲劇作品《世界是一匹陣痛的獸》。2016年台灣海筆子正式以行動為主體更名為「海筆子Tent16-18」時,櫻井大造明言,如此命名,意指讓似水草般無所依憑的弱小力量透過身體表現呈現,連結至地理上東亞領域區域間的政治碰撞、社會脈動。以戲劇的方式回應社會、參與政治運動並處理其中的問題,乃是帳篷劇自日本60年代安保運動以降一以貫之的主張。將戲劇作為戰鬥的一種方式,同時亦是反戲劇的;或說,在帳篷裡發生的戲劇只是日日戰鬥的一部分。台灣海筆子的帳篷劇意圖衝破戲劇的僵固概念,每每在劇末帳篷打開,隨著火焰燃起,燒遍帳篷裡外,竄進現實,被火光照亮的人們,如何把火舌延燒到生活的實踐,或許才是台灣海筆子行動的戰鬥法則。

放下攝影機 成為海筆子

求學期間,阿飽在參與戲劇工作坊時結識舞踏藝術家秦KANOKO。拍完《我叫阿銘啦》(2000)後,懷抱著對自身的疑問,阿飽拿起攝影機,期待在能量豐盈的秦KANOKO身上尋找答案。從2004年秦KANOKO在台灣成立「黃蝶南天舞踏團」開始,鏡頭則因緣際會般地逐漸探進與舞踏團連結深厚的台灣海筆子。2007年北京奧運前夕,台灣海筆子在朝陽文化館前撐起帳篷,演出《變幻痂殼城》;於阿飽而言,一趟北京行,更是她從持攝影機的人,成為海筆子的最後過程。2009年在靈魂人物缺席的「櫻井大造不在」前提下,人力、資源緊縮,六位創始成員以「流民寨」組合撐起帳篷,演出《無路可退》,阿飽放下攝影機,開始勞動。

作為台灣海筆子行動一支 用影像撐開「場」

行者》(2014)與《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都走了10年,既相互交疊有時又是一體兩面。同樣都在紀錄片中找答案,《行者》記錄舞蹈家林麗珍已經成就的藝術精髓,加以提煉成為影像;仍在不斷變動的台灣海筆子則還在過程裡,《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影片本身以及巡演計畫,也還在行動之中,戲劇與影像兩者皆為行動、變動的一部分。

「場」是台灣海筆子表演形式的重要概念。帳篷劇創造的「場」,除了是在城市的一隅從無到有,藉由每個成員的勞動力量搭起帳篷作為戲劇演出場所之外;在戲劇開場,人群踏進帳篷裡的同時,也讓觀眾不再只是單純的觀看者,隨時保持讓每個人付出勞動、進而參與的可能性,成為活化的場域,且無邊界,期許擴散。與海筆子Tent 16-18今年的《世界是一匹陣痛的獸》帳篷劇巡演同步,《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也將在巡迴映演、一場場座談中,打破影像與觀眾之間單向的「看」的關聯,更加主動地讓紀錄片成為另一個「場」的開口,這樣的放映活動在本質上貼近帳篷劇的核心精神,試圖藉由紀錄片開啟「場」。在包容戲劇的帳篷、乘載影像的帳篷裡撐起的「場」裡,建立個體之間的關聯。目的在於同帳篷一樣,透過紀錄片實踐「場」。

在帳篷裡醞釀的理想性在滲透進參與者的身體裡後,要如何帶回自己的場域?阿飽的作法便是在紀錄影像中實驗,也實踐「自主稽古」 的精神。回顧這10年來的素材,透過《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讓成員相互觀看,看見什麼?有沒有辦法再往前?

櫻井大造曾將「場」譬喻為篝火,時興時消的火焰周遭圍繞流動的人群,《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成為柴火的一支。一者面對靠近篝火的人,另一者更面向組織本身與成員。10年累積的素材在120分鐘的影像裡,試圖梳理台灣海筆子的歷史脈絡、櫻井大造的理念,最重要的更是成員的個體經驗,和個人與集團的關係。台灣海筆子因戲劇而聚集,落幕的同時也暫時結束。曾經低沈,陷入內在矛盾與衝突無法解決的泥淖中,櫻井大造透過戲劇的方式開啟討論,也讓成員面對彼此;《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亦是推動討論的一個方法,讓人踩過,期許前進。基於台灣海筆子仍在變動,阿飽自知影像的力量有時過度強大,但她盡可能避免讓「影像記錄」被當作一個定型的「作品」,使得這個「作品」的存在淹沒了作為主題的台灣海筆子,甚至可能將台灣海筆子蓋棺論定、決定模樣,而因此,她強調《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這部紀錄片不應該被視為「作品」,它就是台灣海筆子眾多行動的其中一個階段之一。沒有作品、沒有既定意義的導演,「這部紀錄片應該而是讓集團繼續往前走的一個墊腳石。」

逃脫的路徑 重新思考影像的可能性

將帳篷裡的帶出帳篷外,再融入影像製作的實踐中,理想總是辛苦勞累。回想拍攝第一部劇情長片《我叫阿銘啦》的製作過程,剛畢業的朋友們為了一部劇本,利用空閒時間,一起找景、找演員,花了一年的時間前置,拍完了,所有工作人員也只象徵性的支領一萬元的薪資。將近二十年後往回看,當年的製作方法似與帳篷的理念相互呼應。台灣海筆子的紀錄影像在現場只有自己執行,不斷自我辯證,剪接又是一次又一次質問的過程。拿起攝影機的時機都是提問,當持攝影機的人也在「場」之中。拍與不拍,該被看或不該被看,基本的問題不斷出現。「如果紀錄片是要找答案,我就必須要用這樣的方式,逼自己回應一些自我的問題。去做不習慣的事,讓我能有一些別的想像。」影片成功與否,已經不是目的。在反覆實驗的狀態中,鏡頭沒有看到的,都留在身體裡。剝掉「作品性」,跳脫電影製作的尋常路徑、既定思考模式,《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在回應台灣海筆子集團的同時,也在思考對於電影拍製的另一種可能性。而在這樣的可能性裡,應該沒有導演的存在。同時肩負電影導演以及海筆子成員兩個身份,參與台灣海筆子行動的十多年不僅讓她偶爾放下攝影機,也豐富了她的思考。《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中沒有導演陳芯宜,而是以影像的方式自主稽古的阿飽。「那裡不應該有『我』的存在。」阿飽說。

帳篷作為「場」的實踐,但,片名中的「避難所」又所指為何?「想像力」又如何需要「避難」?阿飽回答:「一開始的標題是『移動的帳篷』,但討論後覺得太難理解,『大』帳篷似乎比較有氣勢!」。櫻井大造曾提及,70年代以後,日本學生運動衰退,但也沒有復歸社會的心情,需要有一個避難所。扣合避難所的概念,想像力避於其中,則是凸顯櫻井大造總是能從不尋常的思考方式切入問題的特性,從文學性的、象徵性的抽象方法論述,接近核心。「總是有從來沒想過的方式來描述問題或現狀,這對我來說是很有魔力的,可以讓我有別的想像。」這也是導演陳芯宜在劇情片裡很想達成的,在所謂的魔幻寫實中,找到脫逃的路徑。

電車持續以穩定節奏經過。咖啡館曾是表演藝術家們聚集的場所,他們因樓頂定期舉行的火舞演出而來。突然,咖啡館也似一座帳篷的化身,倚文明世界而立。篝火,是一切的開始。縱使削弱、縱使熄滅,海筆子流浪到哪裡,「場」便撐開。

(本文原載於《放映週報》第615期:線上連結

台灣海筆子 行動年表
2005 台灣海筆子成立
2005 台灣浮士德
2006 野草天堂——Screen Memory
2007 變幻痂殼城
2009 無路可退(流民寨製作,海筆子企劃)
2010 蝕日譚
2011 東亞絕望工廠——蝕月譚
2012 孤島效應——過客滑倒傳說(流民寨製作,海筆子企劃)
2012 泛YAPONIA民間故事——摸彩比丘尼譚
2013 黴菌市場 默示錄
2016 正式更名為「海筆子Tent16-18」
2016 七日而混沌死
2018 世界是一匹陣痛的獸
2018 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紀錄片)

在台灣讀中文,到英國學電影;去哪都是逃兵,沉迷色情電影院研究。除了吃飯之外,任何事都可以自己做。雙眼視力1.5,喜歡烈酒跟啤酒,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