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1日,一個名為「Lily holic」的網站成立,名義上是由一個名為「薩提」的莉莉周周歌迷開設。他寫道:「我先將費利亞架設的網站刊頭文字抄錄在此,以表敬意。莉莉周周生於1980年12月8日。這個日期一字不差,正是約翰.藍儂(John Lennon)遭到查普曼(Mark Chapman)槍殺的日子。可是對我而言這個巧合沒有意義。對我而言,重要的是這一天、這一刻,莉莉周周誕生在這個世上。」
然而,莉莉周周這個歌手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自然也不會有所謂的粉絲俱樂部。實際上,這是導演岩井俊二成立的一個虛擬園地,有別於傳統網路小說以章節體的發表方式,他採取的方法相當特殊,而是直接在網站上的論壇以網友留言的體裁,「連載」關於莉莉周周與他的歌迷的故事。
在《青春電幻物語》的開場,岩井俊二以字卡的形式將論壇中的文字插入其中,正如同匿名論壇的特性,觀者不會知道誰是誰。似乎唯有在見不到彼此真實面貌的網路上,才能肆無忌憚地說出自己的見解。在這裡,沒有性別、年齡與社會階級的桎梏,對於兩位主人翁蓮見雄一和星野修介而言,這裡提供了一切他們所想要的。
兩人原本是形影不離的好友,豈料在一次沖繩之旅後,過去曾被霸凌的修介忽然轉性,在班上帶頭欺壓同學,最後連雄一也成為他輕侮的對象。其實雄一是透過修介認識了莉莉周周,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漸行漸遠,卻不知在網上,彼此同樣都是莉莉周周的崇拜者。
逆光下面貌模糊的少年
許多人對岩井俊二最大的誤解,無疑是給他冠上「純愛教主」之名,雖然他的確曾以純愛經典《情書》(Love Letter, 1995)闖出名號,但回顧他的創作史,可以明確察覺他對「病態之愛」的探索更有濃烈興致。他的首部創作《愛的綑綁》(Undo, 1994)以綑綁癖女孩來隱喻愛情的佔有慾;《夢旅人》(Picnic, 1996)則詩意化了逃出精神病患的青春男女。
與其表現對愛情的禮讚,岩井俊二的作品體現了日本創作者的物哀傳統,將情感的表達置於苦悶與憂愁之中,朦朧化角色的情緒,委婉地表現角色的心理暗流。即便是在取得商業成功的《情書》也能看見這樣的風格呈現,《青春電幻物語》亦然延續了此般作者風貌。
有趣的是,許多人看到《青春電幻物語》當中的逆光美學,以為這不過是岩井俊二的作者印記,但其實在不同作品之中,窗戶灑進的光線遮掩住角色的臉龐,卻也可能傳遞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例如在《情書》之中的圖書館,逆光製造了一種回憶的質地,畢竟記憶總是有些模糊感,若是追憶夢中情人,這也可能帶有一種美化的效果;但在《青春電幻物語》之中,逆光固然創造記憶的質感,但因此形色黯淡、面貌模糊的青少年,也給人一種潛藏在陰影處的感受。
這無疑符合了劇中本片的創作基調,觀者只能看見人物的一個面向,即他們身處在社群之中的樣貌。然而另一個或許更接近他們自己想像的形貌,其實身處在網路之中。匿名的保護傘,創造了一個平等的對話環境,也為所有在現實生活之中感到不快的人們,建構了一個虛擬的身分。因為沒有人能對你的外型品頭論足,僅存在思想的交流。
在霸凌陰影下走向極端
在莉莉周周的演唱會當日,雄一與修介都來到了現場。岩井俊二做了一個很聰明,但也極其殘酷的編排。一名惱人的莉莉周周歌迷不斷地在隊伍當中騷擾他人,觀其所言,此人不過只是單純想表現自己對莉莉周周的愛慕之情,但他完全無視他人不願與之討論的怪異行為,導致他最後被一腳踢開。
這場戲明確地表達了現實與網路世界的落差,這位歌迷的分享若在網路發表,或許能得到公平的討論甚至認同,但這種現實與虛擬的轉化失調,卻使得他被視為怪人。雄一目睹了這一幕,隨後,他看見了霸凌自己的修介也在隊伍當中。
作為論壇版主費利亞的雄一原先作為莉莉周周的頭號粉絲,以為他也能有機會在現實生活獲得應有的認同,但在他看見旁人被教訓的畫面之後,長期以來建構的自尊與自信已然煙消雲散。
回顧整個故事,無論是雄一、修介還是戲份吃重的配角津田詩織和久野陽子,都產生了相當明確的對比,而造成這些對比的,就是他們對尊嚴感的自我認知。修介之所以成為霸凌者,正是因為遭受霸凌的陰影逼使自己必須走向極端,以求自保。而性格內斂的雄一之所以產生殺機,也是出自同樣因素。
岩井俊二本身是楊德昌的忠誠影迷,片尾靈感或是來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觀者或許認為這只是一種「致敬」,畢竟故事劇情相去甚遠,但如果細究這群少年的心理狀態,便知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那一刀的動機,實是殊途同歸。
依然望向螢幕的受創靈魂
在今年稍早《聯合文學》的專訪之中,被影評人陳平浩問到對網路世界的理解時,岩井俊二便直言:「不是只有網路才能稱為虛擬世界。例如熱愛棒球的大叔,其實也是活在虛擬世界裡。我覺得虛擬世界從上古世紀就開始存在了。」
許多創作者在網路時代來臨之後,紛紛以此作為題材或新媒介進行創作,但成就作品卻未必能成為經典,原因正是在於創作者將虛擬世界視為現代的產物,而忽略了一部打動人心的作品,要處理的終究是普世性的問題,並且要有能力創造跨越時代的溝通。
岩井俊二便很清楚地看見,導致霸凌問題的,與時代、與科技無關,依然關乎人性。
在進入到臉書、推特時代,人手一台智慧型手機的2021年,「Lily holic」的網站版面已經顯得過時,已經無人會繼續用這種方式經營樂迷社群。但《青春電幻物語》直至今日卻仍有海量影迷視為至愛,便是因為它所探究的問題、對青少年心靈層次的反映,依然顯得極為深刻。
岩井俊二曾說,自己也曾擔心「Lily holic」這樣的實驗,可能會造成自己無法控制的結果。但所幸許多網友固然入戲很深,但並沒有做出偏激行為,而且隨著電影的成功,實際演唱莉莉周周作品的歌手Salyu還因此被捧紅,真的集結片中歌曲發行了專輯。對於MV導演出道的岩井俊二而言,這一切發展,或許都在他的算計之中(笑)。
但或許他沒有料到的是,直至本文撰稿當下的2021年7月初,仍有網友持續在「Lily holic」繼續留言。直到現在,《青春電幻物語》與「Lily holic」依然反映了成長的苦澀,曾經受創的靈魂依然持續望向螢幕,試圖找到一個傾訴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