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6

BRIEN

「主流」在《音樂共和國》裡的失語

2012 年 8 月 24 日下午 5 點,我隻身一人搭地鐵到 JR 水道橋站,準備與朋友會合後前往東京巨蛋。那是我頭一次到日本,為的是參加偶像天團 AKB48 的演唱會。如今已走下坡的她們在那時正值巔峰時期,暱稱「神七」的七名王牌成員仍在陣中。若乘坐山手線到她們的大本營秋葉原下車,不用出站就能看到販售相關週邊的攤位;街上則大陣仗掛滿成員「阿醬」前田敦子的旗幟,身為 AKB48 門面的她,即將在這次東京巨蛋演唱會後畢業,稱得上是全日本藝能界的頭條事件。8 月底東京的傍晚餘熱未散,我與朋友置身四萬多名粉絲中魚貫入場,座無虛席的巨蛋裡響起「A! K! B! Fouty-eight! 」的男性呼喊,那是所有 AKB48 粉絲皆能認出的曲子〈Overture〉,代表表演正式開始的信號。AKB48 的演唱會當然不是靜靜坐著看的,接下來的三小時裡,台上一邊載歌載舞,台下宅男宅女一邊整齊劃一做著御宅藝、喊著事前演練到不能再熟的口號。在偌大的空間裡,那些口號與動作從四面八方迴響振盪而融為一體,是我心目中絕無僅有的一次現場體驗。

那段時間我對 AKB48 的狂熱讓許多朋友完全無法理解。畢竟在那之前,我是多年的黑人音樂文化研究者,正職工作則是代理發行西洋獨立唱片,同溫層如何可想而之。我把音樂的品味視為信仰,高舉樂評的價值;對於沒有靈魂的商業音樂不屑一顧,每每為此跟人筆戰不休。生平第一次的追星並不是藉由窺探次文化墊高自身的常見局外人行為,而是實實在在的療癒過程。我發現原來音樂的感受方式可以不只一種。我發現音樂遠比人更能包容。既然音樂的可能是無限的,那會不會一個人聽音樂的可能也是無限的?

「音樂是人類創造的聲響。音樂優美與否取決於聆聽者。身為人類的我們擁有各自不同的音樂品味。」紀錄片《音樂共和國》以此段話破題,這個「不同」正是兩位導演嘗試呈現的泰國人民的音樂自我認同,因人而異且沒有共識。中年的配鏡師懷著年輕時對於薩克斯風聲響的熱愛而開始自製自銷樂器;唱片行老闆在蒐藏的過程裡回顧泰國音樂的演變,透露出對於現今行銷大於內容的不滿;壓根沒學過樂器的年輕藝術家為了展覽需要而扮成樂團,卻弄假成真玩起搖滾音樂來,還登上音樂節舞台;演奏傳統樂器「pin」的樂師為了解決音量不足的問題,從貓王得到插電的靈感;還有全盲的音樂家不得不以演奏為生,直接模仿大自然的聲響而自成一格。每個人都在努力追尋屬於自己的聲音、以及對那聲音的信念。鏡頭穿梭曼谷街頭,在各式音樂雜陳之餘,也紀錄了嘟嘟車的馬達聲、垃圾瓶罐撞擊聲、菜市場小販的廉價收音機聲⋯⋯嘈雜多元就是這個國度最和諧的交響樂。

導演之一的英國人大衛・里夫多年前因父喪來到曼谷散心,意外聽見市井間的泰國民間音樂,粗獷生猛的個性令他十分著迷,成為日後拍攝《音樂共和國》的原始動機。也因為這樣,此片從一開始就刻意排除了商業化的主流音樂,並數次表達出對於傳統音樂消逝的憂慮,控訴年輕人對音樂的差別待遇。相信這麼「標準文青」的觀點我們再熟悉不過,所謂主流與非主流的界線並非風格或賺錢與否,而是背後形成的產業脈絡;用文藝語言包裝的主流或擺明討好大眾的非主流不會縮小當中的鴻溝。導演的安排固然有著為非主流音樂留下影像紀錄的用意,然而這麼理所當然的邏輯某種程度上卻變成另一種刻板,甚至反過來挑戰它自己的主題:沒有了主流,那還算是完整的泰國音樂風景嗎?

回到前面所說,任何音樂都有被聆聽的價值,也都有被深究的可能;另一方面,也都可能在失去與大眾的連結後漸漸邁向終點,成為少數人珍愛的蒐藏品與另類文化資本。我認為主流與非主流的對立,時常來自前者簡化了聽眾行為、後者拒絕尋找其他的溝通方式,這些都反映了音樂感受能力的侷限。主流在此片的失語是十分可惜的,彷彿否定了主流音樂人與聽眾的思考與關連的人生故事存在的可能。不同的環境造就不同的音樂,這是客觀的說法;從主觀來看,我是什麼樣的人意謂著我聽什麼樣的音樂,正因為我活在這樣的世界,才需要這樣的音樂。對於那些必須在城市的集體異化下生活的人們,主流音樂或許是一種必然的解答,要求他們擁抱非主流反而不切實際。

在我心中真正的「音樂共和國」裡頭,每個人都能思索音樂對於自己人生的意義。音樂可以只是追星或跟三五好友唱卡拉 OK,同時也是他們人生中無可取代的一部份。這樣的思考其實是「為音樂勞動」的第一步,任何人都以為音樂付出時間勞力,音樂類型或有不同,心意並無二致。那可能是一位計程車司機終日浸淫在古典音樂電台、某某餐廳至今仍播放實體唱片、學生為了推廣自己喜愛的韓星製作空耳字幕,每一個入耳的聲音都出自思考與意。如果我們能夠這麼理解彼此的堅持,什麼值得爭論的事。

以文字為生的音樂人。筆下寫過數百張專輯文案與評論,從東西洋主流經典到偏鋒新銳,一面跟隨年輕潮流,一面堅持傳統樂評本份,文章散見於KKBOX、giloo紀實影音、《LEZS》、《週刊編集》、《小白兔通訊》等。推廣黑人音樂文化十餘年,為URBAN UNION節奏藍調在台同鄉會共同創辦人、Trying Times樂團成員。曾任唱片公司經理、版權專員、唱片行店員、D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