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7

黃以曦

放蕩從哪裡來?詩從哪裡來?人,如何成為詩人?

(編按:與詩相關的紀錄片,往往抽象迷離、甚至拒絕被了解。Giloo紀實影音邀請影評人黃以曦,帶我們一幕幕、既近且遠的觀看余秀華,以及她似被鏡頭捕捉又過於表態,宛如其詩的搖搖晃晃,的人間。)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余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在看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前,必定得先讀幾首余秀華的詩。她在2015年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此作在網路上一夕爆紅,被分享轉載了成百上千萬次。她的詩直接、率真,以令人畏懼卻又有魅惑力的決絕與優美,談性與慾望;而另外引人矚目的且在於:余秀華是患有腦性麻痺的湖北橫店農村婦人,這樣的背景顛覆了人們對於「詩人」身份的預設。

如此的反差即是這部片的力量來源:讀者對其詩的感觸之於其詩所來自的粗礫現實。余秀華的詩有驚人的意象感和渲染力,無論喜愛與否,無論評價高低,無論任何解讀,讀者會在閱讀間勾勒出一幅鮮明的風景,關於詩人的內或外在樣子、詩人的世界,以及她的愛情。

余秀華的詩,初讀是淺白的,但讀著,那個暴力卻又繾綣形成一股漩渦,將人捲進陌生的深奧。我們對愛想過了那麼多,對性談過了那麼多,但在橫衝直撞的字句裡,性與愛被翻了幾層,成為又近又遠的東西。正是高明的詩意。余秀華的詩映射出一個非常世俗的世界,是以,讀者會以為自己真的能夠約略或深刻地描摹那個現實――那得是一個如同你我所在的世界。

不過很快地,情境揭曉:其背後是個與詩難以有關的現實。那確實很戲劇化,讓傳奇更傳奇;可是,在種種強烈、跳tone的標籤底下,那個有其故事、有其衷切的一切的源頭是?那個整幅圖景,究竟是什麼樣貌?導演范儉架著攝影機,以令人不安的親近走進詩人的現場。

搖搖晃晃的人間》的敘事從余秀華的成名伊始。原本在鄉下務農的她,突然變成文化圈巨星。我們看到余秀華搭著車往大城裡去、談書的出版細節、開記者會、到學校演講、上電視談話或綜藝節目、在研討會聽著所謂文學名家的指教、出席各種名目的獎項,面對到哪都有蜂擁而來的熱情讀者。只是每當工作到一個段落,她仍得回到湖北鄉村,苦惱著多年來同樣的苦惱。

除了成名詩人的生活景觀,這部片的另個重心,放在余秀華的婚姻:從成名後到被正式終結的過程。它乍看是一段私密的破裂婚姻紀錄,只不過主角是名人。可情況其實是,通過整齣尖銳的拉扯,我們看到詩人對「愛」這件事的不一致,或一致,以及「詩」之於現實的無關,或深刻相關。

年輕時,余秀華的父母將她嫁給一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如今,他們的兒子已經上大學了,但余秀華覺得這段婚姻裡從沒有愛。她一直想離婚。攝影機記錄了這對夫妻間的齟齬:對著在外地做工,一年只回家一次的丈夫,余秀華要收錢才願意和他做愛;丈夫說著別的女人跳舞如何好看叫床如何好聽;兩人互相指控對方在經濟與生活上的虧待⋯⋯除了余秀華在丈夫背後的數落,導演也博得其丈夫的信任(或者出於他想由此爭取話語權的心理),在鏡頭前丈夫和朋友在聚會中幾個大男人你一言我一句說著余秀華的不是,毫不掩飾自己對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

搖搖晃晃的人間》的影像裡一點沒有剝削,也非窺奇,到底這些不過是婚姻裡的尋常風景。片子沒有因此定斷了夫妻倆誰的對錯,沒有挖掘隱私的沾沾自喜,我們看著想著的只是,在這樣磨難又漠然的日常裡,原來仍可以湧出詩作裡熾烈的愛的意緒。片中的婚姻細瑣不過是萬千樁的其中之一,有其特殊,但終究並無不同,然而不可取代的是,它就著讀者原本的自以為瞭解,重新刷洗了我們對愛與詩的思索。

作者范儉打開了紀錄片的另一個面向。他面對著一位複雜的創作者,選擇鉅細靡遺讓她的家務事作為故事軸線;當他被交付信任,得以在場每個最私密難堪的時刻,他嚴守或創造了某種冷調和中性。《搖搖晃晃的人間》提出了一個農村生活,與一落熱切又放蕩的美麗的詩,但關於兩者間的關係,作者沒有提示、暗示、解釋。或許兩者比我們能想像得更相關,或許更無關。或許詩與詩人,不該是這樣來討論的。

那什麼是《搖搖晃晃的人間》更相信的?也許是電影開場不久時,余秀華說的:「寫詩可以讓我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因為腦性麻痺導致無法有自然的臉部表情,鏡頭前說了那麼多話的余秀華,真確地將真正的自己藏在肉眼不可得的深處,如同藏在似乎庸常的日子。范儉的畫面與敘事帶我們繞了一圈去明白,只有詩,是這整個故事的起點,和終點。

影評人,作家,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