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4

林運鴻

《熱帶魚》:現實逼著長大以前,那庇護你的鹽分土壤

或許是華人科舉文化、或許是黨國威權統治,今日民主自由的台灣社會,其實多年來默許一種,精神與肉體被暴力對待卻理所當然的庶民生活。《熱帶魚》開場不久,就讀國三的主角因為模擬考低分而被叫上講台,導師短促尖呼「劉志強!」聲音公事公辦不帶感情,國家鼓勵的最正當刻薄。

接著導師高舉藤條,「啪」的一聲,阿強整個人縮了起來。不過體罰結束才是正戲,導師把藤條一扔,開始掏心掏肺,訴說體罰的不得不、師長的愛之深責之切:「老師再打你們也沒有幾天了啦⋯⋯以後你們就會知道,這一點點痛不算什麼⋯⋯還沒有考就投降,沒出息!」

在台灣唸過中學的人都知道,此場景接下來還有數十萬字,用以數落、羞辱、摧毀用不受教來抵抗僵化教育的青春心靈。在學校體系,沒有什麼其他內容,要比人身攻擊、人格謀殺更加「普及」。不過,雖然阿強受困於苦悶的升學主義,幸好導演陳玉勳如此擅於編排一刻打斷任何功利考量的魔幻瞬間,日常生活的「終結」就這樣不可理喻地出現。

畢業前某日,如同往常在電動玩具店游蕩的阿強,突然注意到,那個剛剛跟自己單挑「快打旋風」機台的胖弟弟,被可疑匪徒綁走。幻想自己是「人魚超人」的阿強尾隨綁匪,結果被一棒打暈,還順便打包帶走。

今天用串流影音第一次看懷舊經典電影的年輕觀眾,只怕難以想像,台北的變化是如此飛快:1995 年上映的《熱帶魚》,還不是你熟悉的「天龍國」。那時首都充滿新富的暴發戶氣息,低矮房舍林立,孩子們母語流利,明亮的捷運還未完工,道路滿是坑坑疤疤。

所以阿強也和當時多數國中學生一樣,沒有智慧手機的年代,放課後便流連在龍蛇雜處電動玩具店發洩精力。這些其實並不叛逆的青少年,不時把菸頭一扔,衝進小巷,躲避神出鬼沒、大喊「哪個學校?幾年幾班?」的疑似訓導主任或警局少年組。戴著助聽器的國三生,只是這片死氣沉沉海洋之中,再平凡不過的一隻小魚小蝦。

說起來《熱帶魚》的故事非常簡單。兩個被綁架的小孩,還有老大突然車禍死掉而茫然無助的綁匪。高中聯考前一個月,教科書所單方面決定的「人生進程」突然中斷,於是,在嘉義東石的藍天碧海,提前放了一次「沒有大人」(肉票)或「不必當大人」(綁匪)的暑假時光。

本片場景安排堪稱一絕,南台灣角落有太多因為衰敗和封閉導致的無奈,角色甚至不用說話,就讓旁觀者哈哈大笑。比如在悶熱卡車裡,綁匪阿慶帶來一隻冰棒,三人相濡以沫分食,等下還要貼回去的封嘴膠帶,就隨手黏在肉票沾滿汗水髮絲的額頭上。或者東石家屋的老舊飯廳,漫漫大水淹沒腳踝,但村人們對此視若無睹照常埋頭扒飯,明明是生活寫照卻讓天龍國觀眾感到那麼魔幻。

還有在茫茫大海旁邊,躲避警察追捕的綁匪跟肉票無事可做,乾脆在沙洲上堆起一雙巨人腳印,以及腳印中間剛剛屙下超巨型長條排泄物——「你為什麼要做大便?」「因為我一肚子大便啦!」當然更經典的則是,老牌演員文英飾演綁匪阿慶的阿姨,她在陰暗小屋裡面扭腰擺臀,演出全套「蛇娘娘」。此時一個外省觀眾發出質疑騙錢,充滿生命力的母語立刻頂回去:「哭爸喔,嫌難看,滾回家看你老母啦!」

為何這樣笨拙的「犯罪」時光,療癒了觀眾,也療癒了受害者與犯罪人?因為所謂「綁票」,只是善良在險惡世界裡不得不然的最後選項,其並未挑戰社會秩序,反讓疲憊的大人小孩從現實抽身,促成短暫平靜安全——工人阿慶從充滿挫折的台北返家、不愛念書的考生阿強逃離填鴨體罰的學業監牢,至於小胖弟則根本忘記了不願意付贖金也從不關愛自己的沒有血緣「爸爸」。

不過,《熱帶魚》的骨子裡不是喜劇。東石漁村裡這些傻裡傻氣的「罪犯」,他們其實是 1970 年代,台灣鄉土文學如此迫切要去刻畫的,被掠奪式資本主義經濟所犧牲的人。但悲慘的是,他們直到 1990 年代晚期都不能脫困,村莊落後淹水、找不到頭路的青年背井離鄉⋯⋯。

電影觀眾無從知道,憨厚老實、害怕耽誤阿強聯考,甚至因此跑到鎮上購買參考書、詢問習題解法的阿慶,當初為何「擄人勒贖」——但細看的話,電影有不言明的解答。

老大被卡車輾死後,阿慶落寞躺在破敗不堪的廢棄工地,從地板上撿起一截菸屁股重抽。這時口袋只剩一百多塊新台幣,他只好隔天去當臨時搬家工人。下一幕鏡頭轉到勞動現場,「老鳥」油條得很,兩個人嘻皮笑臉共同搬一張輕盈國畫,而氣喘吁吁的阿慶一個人將沉重冰箱扛在背上。午休時阿慶攤倒在地,剛剛佔便宜的台北老鳥還嘲笑他,是不是嫖女人嫖到腿軟。

沒有錯,答案如此含蓄隱晦:那些時間上更晚進入都市,並成為勞動階級的農村子弟,因其愚鈍、閉俗,只能夠是被侮辱者、被損害者。誠實正直沒有活路,那就走走看歹路。「兄弟今夜咱是,咱是社會問題。若是逼嘎走闖無門,冇定會創一條頭條新聞」。台灣最厲害的民謠歌手林生祥,他那首賺人熱淚〈古錐仔〉,不就早已經唱過?

在電影結尾,阿強與胖弟被東石鄉內混吃等死的警察「發現」,但是兩人沒有告發真相,反而說阿慶一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警方專車開道,趕忙將阿強送回去「聯考」的路上,魔幻假期將要結束,阿強也打開了自己所暗戀、阿慶那沉默寡言妹妹阿娟送過來的告別信。之所以阿娟總是陰沉著臉撿蚵、煮飯、洗衣,一句話都不說,那要怪當年阿慶重男輕女,不肯讓資優生阿娟升學,畢業後她直接去高雄做女工,被同事強暴,身心受創。

「長大後,我才知道我們這裡的海,是不會有熱帶魚的」「其實我很羨慕你,可以無憂無慮的唸書」。阿娟在信上這樣說。

本片至此顛覆了鋪陳已久主題——原來,都市小男生的惡夢,卻是鄉下小女孩的美夢。阿強所痛恨的高壓學校,讓他必須在棉被裡虛構「熱帶魚」來逃避的升學主義道路,居然是窮困漁村的唯一救贖。誰才擁有那隻斑斕絢爛、五顏六色的「熱帶魚」?

片尾打出這樣一行字,「獻給所有愛作白日夢的人」。對阿強來說,白日夢是熱帶魚悠游的海底世界,自己在那裡成為「人魚超人」。可是對於阿慶、對於所有看不到未來的東石鄉居民呢?

所謂白日夢則是,出於他們不會使用的詞彙諸如「彌補城鄉差距的正義」,而妄想在法律空隙中用贖金為名義,對整個世界收取的補償費用。雖然妄想不可能實現,但那些習慣了忍屈受辱的鄉下人,在他們被太陽曬過的黧黑臉龐上,無論什麼樣的債務,笑一笑就作罷。

《熱帶魚》沒打算戳破現實之荒謬,阿強有沒考上?阿慶「綁票集團」有沒被破獲?電影均無交代。觀眾也要得自己做功課,才知道三不五時淹水的東石,其獵奇般的美麗絕非贈禮(陳導近作《消失的情人節》,東石的水和天,更美更美),而是肇因於國家養殖政策、超抽地下水、資源分配失衡等現實不幸。

無論如何,就算最後我們什麼都不肯知情,在生命真正無可奈何之處,仍有一處讓人如此難忘的小小漁港、一方炙烈陽光所晒的飽含鹽分土壤。即便破敗貧困,「故鄉」永遠留在那裡,以其惆悵將我們淹沒、以其寬容為我們庇護。



 

文字工作者。喜歡人文社科領域、熱愛大眾文化,也關心不美好不正義的種種現實。聯絡請寄:[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