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1

謝凱特

心的景框是需要時常校正的:濱口龍介《歡樂時光》

但我是連捕捉什麼的都沒有,搞不好我一開始就沒看到,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感受到,因此感到有些落寞。你的作品真的很棒,有一種自己沒拿到的東西,別人幫忙撿起來還給自己的感覺,我才驚覺那些事物有多好。

作為一部總時長超過五個小時的電影,如何拿捏時間感、讓觀眾願意與電影共時,可能是作品最艱難的考量。這裡的時間感,指的是作品拋擲出來的訊息量之於觀眾觀影時間內的濃度,濃度太高或太低,都會讓觀影者產生排斥感。

《歡樂時光》裡提出的解答,或許就在捕捉那些日常被遺落的,卻在電影畫面上十分顯眼的微小變化。

不妨從《歡樂時光〈後編 〉開始說起:家庭主婦櫻子參加了友人丈夫替自己出版社作家舉辦的新作發表會,會後的聚餐場合上對小說提出些許感想,覺得小說家厲害之處,在於捕捉細微感知,比方小說裡描繪浸入溫泉的身體感受、喜歡一個人的感受。

這些感受之於櫻子並不是不存在,而是長久被規訓的身體與心智關閉了感覺能力,亦遺棄了生命中許多微小觸動,卻在偶然參加了身心工作坊和小說發表會後被勾起這些原已沉睡的觸角,也因此從自己原本生命框架溢出。

這裡可以注意到的是,電影的四位主角設定是在三十代,這是對世界有一定程度的客觀認知,卻又尚未目空一切、還有欲求的年紀。此時期的忙碌生活,限縮了人在其中的視野,更多時候是視而不見,彷彿眼中除了目標之外再無他物。

於是,觀眾自然能從電影帶入自身,如同畫面裡的她們把日子活成一種習慣,就遺失了許多能夠注目的細節處。櫻子在發表會後的感想說「什麼都沒感受到,因此有些落寞」,也許是無意識正帶領著她步出框架之外,試圖捕捉遺失的感受——這也是你我此刻正坐在電影作品前,試圖打開景框,去看見那些失落的感受的原因。

偶然與意外中斷了人在生活中的盲目自轉,停佇的同時卻也讓人看清自我與周遭,彷彿生出了一個新的景框,用心眼去看。而在《歡樂時光》中被拋擲出來的,那隱藏在再平實不過的對白,底下有更多的訊息是無聲的暗潮:眼神、表情、動作,這些盡皆成為電影裡最安靜而嘈雜的話語。

比方小純與丈夫離婚官司的段落中,法庭裡播放著證據錄音時,低頭不語的小純似乎是迴避、也在盤算,越肩鏡頭後的明里如何審視前景的小純?總是顯露擔憂的櫻子、側臉沉思的芙美。不同鏡位裡的角色彷彿都訴說著自己與這個離婚官司事件的連結。

主角四人的互動呈現他者為自我的投射、借鏡,這不僅發生在故事裡,更重要的是發生在影中人與畫面外的觀眾。

《歡樂時光〈前編 〉的藝術工作坊伊始,可以注意到大量演員注視鏡頭、講述台詞的畫面,相較於第三人稱旁觀他者的角度,第二人稱鏡位所產生的迫近,無法迴避角色的凝視與詰問,只能直球對決——除了要猜想人物當下的心緒,也被迫對角色提出的觀點進行對話,直接勾起觀眾對人物的想法和反應。

這樣的鏡位,彷彿讓螢幕前的觀眾也參與了一次尋找重心的工作坊,在這些命題之中尋找自己的正中線,按下電腦螢幕的校正鈕、Adjust鍵:我是否願意與認識多年的對方重新介紹自己、重新認識對方?我是否願意把自己擺進對方景框的正中央、好好表達自己的想法?反之,我是否也願意把對方再次放到中心,傾聽對方的話語?

但命運也未必如此善待我們,一如電影景框畫面的兩端,也常是錯向而過、越走越遠的。最聚焦的一幕莫過於小說發表會後,小純丈夫公平先生坐在餐桌正中央,一人對應其餘四人的對話。最後一段對情感與愛的自抒己見並不是看著四人說的,反倒是盯著鏡頭,就像是對著鏡後的觀眾所說,坦述愛與喜歡的自私與無用,但又無法自拔、無法停止,得這樣傷害自己也傷害他人地完成。

電影刻意安排了幾個實際發生時間較為漫長的事件,工作坊、法庭辯論、溫泉旅館裡的麻將牌局、小說發表會的朗讀與對談、用餐時的漫談。但這些事件在作品中的呈現並不贅冗,反倒形塑出情節與對話的沉浸感,並悄然讓時間隨著光源或環境音流動。

觀眾能夠從濃淡得宜的時間感裡指陳出作品裡人際間的互動狀態,貼實感受那些飄忽即逝、卻又惹眼的片刻:尷尬的,挑釁的,無言的,憤怒的,隱蔽的。這些原本會被修剪掉、無視的,或許更真實的貼近人際關係的樣貌。

就像我們如何描述關係裡的連結或者崩壞,重心的建立或者偏斜,有時不是被人所挑揀出來的事件情節邏輯重要,反而是不被挑選出來、難以說明的一瞬,更讓關係裡的我們著迷或厭棄。

有意思的是,儘管電影以歡樂為名,但卻看到的是人物在其中折衷而活。人與人之間尋找重心並建立關係固然可喜,但也意味著這樣的重心也是削剪掉部分的自我,也隨時會因為他人的加入或退出,又要重新摸索人我之間的施力處。

作品中的所有角色,都試圖在形塑又崩落的重心反覆尋找著最佳平衡點。但這並不是暗示人際關係僅止於一場悲劇,倒是如在瀑布邊四人合照時的一段話:「照片就是要笑才好看,笑著拍照,就算忘了是什麼時候拍的,但就會覺得當時很開心。」這是在婚姻關係裡出逃,尋覓自我的小純所言。

生活不如意的時刻太多了,麻木失感與敏銳善感都是艱難的處境。但若彼此還能相互依偎、感受人我之間的重量,那就替對方留下笑容,記得歡樂的時光。

 

 

作者、大學講師。著有散文集《我的蟻人父親》、《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曾獲台北書展大獎非小說類首獎、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