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色的定義為何?把這問題丟給 ChatGPT,它給出了這樣的回答:「物體表面因吸收或反射光線中的不同波長,而在人眼中產生的視覺效果」。但對於台灣人而言,顏色絕不僅是種感官體驗,它常被定義為強烈的政治符號,是價值觀的展現,甚或接近信仰的認同。
《顏色擷取樣本.mov》的導演陳卓斯(左)與王紀堯(右)
以《顏色擷取樣本.mov》拿下第 61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的香港導演陳卓斯與王紀堯,從 2019 年的最後一天開始記錄這個有關顏色的故事。
影片的拍攝起點,源於時任香港區議員的溫子衆。他是個支持反送中運動的香港民主派(香港黃),卻同時擁有中國國民黨的黨籍(台灣藍)。這種相對少見的政治認同組合,引起了陳卓斯與王紀堯的注意。當時在香港獨立媒體擔任記者的他們,便跟著溫子衆和觀選團來台參訪 2020 年的總統大選。
選舉文化的碰撞
「狂熱」可能是許多外國人初次接觸台灣選舉時的第一印象。滿街懸掛的旗幟、廣場上齊聲吶喊的群眾⋯⋯種種激昂的氛圍都讓初來乍到的陳卓斯和王紀堯感到新鮮。陳卓斯回憶起穿梭在不同造勢現場的經驗,「不同陣營都有自己的激情所在,但某種程度上,他們共同願望都是希望社會更好,這種氛圍其實讓我滿感動的」。而台灣選民在造勢場合大喊口號、敢於在鏡頭前為自己的立場發言的姿態,也讓導演們印象尤為深刻。王紀堯補充道,「台灣對於政治的投入程度非常外顯,民眾不會羞於表態,這種政治賦權效應高昂的氣氛,也讓民意得以真正被展現」。
造勢現場的支持者激昂吶喊。
在開票結果出爐當晚,陳卓斯在國民黨的造勢現場,看到一位伯伯拿著中華民國國旗默默流淚,「我不太確定那滴眼淚是出於失落還是愛,雖然沒辦法很理性地理解,但當下對於一張選票的力量感到很震撼」。王紀堯則提及他們和溫子衆拜訪「國旗女孩」的店面時,溫子衆興奮選購國民黨周邊商品的模樣,「很像動漫迷來到秋葉原,這是我覺得溫子衆最流露人性的一刻」。
顏色的多重解讀
最初,陳卓斯與王紀堯計畫將溫子衆作為記錄的核心,但隨著拍攝進展,不同政治場域的文化符碼成為他們更加好奇的對象。於是,故事的主角從「人」轉向「顏色」。
在台灣,藍、綠、白、橘是可以被明確劃分的政治色彩,然後在實際討論到政治立場時,並不存在顏色的絕對值。正如顏色的呈現與觀察者的感知密切相關,兩位導演對於顏色的想像也有所不同。想到紅色,就讀台大政治所的王紀堯會想到中國,北藝跨域研究所的陳卓斯則會聯想到蘋果。這種差異也反映在他們創作時的分工和抗衡。王紀堯負責核實政治相關的論述與思考,陳卓斯則更專注於概念和美學的呈現。
在台灣,不同的政治黨派都有鮮明的顏色象徵。
陳卓斯說,「當時我們在思考如何加入導演的角色,一開始想要自拍,不過在面對鏡頭時會不自覺流露表演慾」,某天他在圖書館看到影印機,想到小時候曾把臉貼上影印機掃描的回憶,「就像 X 光一樣原形畢露」,於是便決定將掃描器作為這部作品的第三台攝影機。
「實際的顏色、銀幕呈現的顏色、觀眾感知到的顏色都是不一樣的」,為了表現這種失真,陳卓斯和王紀堯決定不對影片進行後製調色,並利用重複掃描會導致影像產生色差的特性,來表現政治色彩在傳播中的變形與偏移。
以電影打造對話空間
兩位導演也提到,常被詢問為何對談時的剪輯筆記不預留更充裕的時間供觀眾閱讀,「其實這是刻意的設計」,正如片名「擷取樣本」揭示,他們期待每位觀眾在這份檔案中擷取到的資訊都是不同的,「這部片像一本書,需要不停翻閱。第一次沒辦法獲得完整的資訊,但或許在看第三次時會有更多感受和發現」。
金馬影展期間,陳卓斯和王紀堯自掏腰包買了十幾張票券,在影城周邊宣傳兜售,一位法國觀眾後來實際到場觀影,並在映後和他們回饋道,儘管自己並不完全理解台灣和香港的政治細節,仍能感受到這部作品開展討論的企圖。就像「.mov」未經壓縮的特質,「我們期待這部片在自由的國度,能夠不需經過壓縮地表達」。
陳卓斯(左)和王紀堯(中)與法國觀眾合影。金馬執委會提供
經歷反送中運動後,政治成為許多香港人心中的創傷來源。在許多台灣人眼中極為負面的政治紛爭,反而成為某種自由的模樣。王紀堯感嘆道,「我希望這部電影可以 open the floor,吵架是一件好事,我們在香港已經沒辦法吵架了」。如果觀眾願意因為這部作品,去試圖理解自己不理解的立場、永不放棄溝通,或許電影真能成為開展對話的途徑。
採訪、撰文/宋映萱
攝影/Sunny Wu
劇照提供/陳卓斯、王紀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