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6

楊元鈴

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個唐吉訶德

(編按:楊元鈴長期在台灣影展擔任節目策劃及刊物主編。她說起《唐吉訶驢》無比雀躍,我們請她為文記下在看了這一驢、一人、一狗不顧一切上路的故事後,所思所想。)

如果要選2017年金馬影展的最佳動物表演獎,我的一票絕對會投給這部溫暖療癒的紀錄片《唐吉訶驢》。這部由西班牙新銳導演奇科佩雷拉(Chico Pereira)執導,榮獲愛丁堡電影節最佳紀錄長片獎的作品,以古錐老人馬努爾的生活為主題,呈現了一則宛如現代版〈唐吉訶德〉的溫馨故事。年逾七十的馬努爾,雖然已是古稀老翁,但卻夢想著要前往美國,走一趟印第安人的遷徙聖路,而且一定要跟愛驢與愛犬一起。老人家自己上路已經很難,帶著動物夥伴更是難上加難,各種越洋檢疫的文件申請接踵而來,完全不懂英文的他還得從ABC開始學起,旅程還沒出發就已經傷透腦筋,旁人訕笑、親人憂心,但馬努爾依舊不顧一切地為了夢想向前衝,固執瘋狂的驢脾氣,還真的讓他成為唐吉訶德的化身。

於是,一人,一驢,一狗,就這麼踏上萬里長征之旅。從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準備啟程,攝影機靜靜地跟隨,貼身近距離捕捉了他們的日常作息,紀錄片不同於劇情片的動人之處,也在一個又一個真情流露的鏡頭中展現。不急著上路,也沒有傳統紀錄片中常見的中景定格訪談,導演選擇了以更生活化的影像紀錄,宛如呼吸般地帶領觀眾探索馬努爾心底的唐吉訶德的樣貌。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要帶驢兒和愛犬?為什麼一定是美國那條聖路?乍聽之下不切實際的瘋狂想法,隨著他與女兒、醫生、英文老師、甚至是申請官員的交談,驅使他的動力與真心也逐漸浮現。就是想,就是一個自己未完的夢想,即使看起來遙不可及,即使生命已經垂垂老矣,就是要在此時此刻出發,給此生一個交代。

夢想之外,動物們的真實互動也是影片最迷人的部分。撒嬌、睥睨、嗤之以鼻,驢兒阿雀豐富的表情與鮮活的個性,全都在鏡頭前一一現形。導演應該是感受到阿雀獨特的脾性,攝影機也經常以驢兒的視角拍攝,從牠的眼光來看這個圓夢之旅。為了檢疫必須進行身體檢查,被關住的阿雀不耐煩嘶鳴踢門,但又忍不住在門外偷聽老人講電話,眼睛耳朵又眨又搧,讓人忍不住覺得牠真的聽懂西班牙語,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旅行。因為驢兒怕水,死不肯上船,片中一場人驢隔水鬥氣的片段,可以說是影片的爆笑高潮,只見河岸的兩邊,一人一驢僵持不下冷戰,為難的狗兒只好當起和事佬,忙碌地來回磨蹭緩頰,莞爾之餘,也帶出人驢狗之間溫暖的真情。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馬努爾堅持攜愛驢愛犬前往的「涙之路」(Trail of Tears),也是美國歷史上著名的印地安人被驅逐的大遷徙之路,電影《與狼共舞》中印第安人與白人抗爭的血淚歷史,即是以此為背景。1803年的「印地安人排除法案」(Indian Removal),提供了白人政府法律依據,強制當時的印第安人必須放棄土地,甚至動用軍隊強迫印第安族人向西遷徙,超過一萬六千人被迫放棄家園,更有數千人於艱困的路途中喪生。將這段象徵族群壓迫的血淚之路,與遠在西班牙的馬努爾相對應,也讓人更能體會所謂的唐吉訶德精神。唐吉訶德希望擊倒巨人、伸張正義,成為真正的騎士,於是傾注生命的全力,為了向心中的仇敵揮出最後一擊,這樣的追尋到頭來可能只是對風車空舞的瘋狂,但小人物的理想,即使再不切實際,實踐的企圖本身就是一種抗爭,一種對自我、對命運的反抗,即便沒有眼前立即的壓迫與不公,每人個心中或許都住著一個唐吉訶德,向恐懼的巨人揮劍,為自己深信的夢想奮戰。

達賴喇嘛曾說:「尋找真理的路上,人們只會犯兩種錯誤,一種是半途而廢,一種是從未啓程。」片尾,依舊是一人一驢一狗,隔著粼粼閃爍的汪洋,看著太陽逐漸西沈,地平線沒入夜幕。馬努爾的聖路之旅最後到底有沒有成功?驢兒阿雀究竟有沒有克服牠對水的恐懼?旅行的意義對鏡頭中的他們和銀幕前的我們而言,究竟又是什麼?隨著小說《唐吉訶德》書中的傳奇腳步,跟著電影《唐吉訶驢》鏡頭中的影像足跡,夢想中的朝聖之路也好,無法回頭的人生之路也罷,只要能以此刻的真實向前進,或許答案早已在路上的每一個腳印裡,一步步踏入心中,找到真正的心靈歸所。

文字與詩的奇幻作手。曾任金馬國際影展、台北電影節、紀錄片雙年展等影展之節目策劃及刊物主編;台北文學季之文學閱影展、聲音的痕跡影展、在路上影展,與雕刻時光等影展策展人。影評散見於Yahoo Movie、放映週報等媒體,並從事電影編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