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8

范情

《艾格妮撿風景》:安妮華達「撿」了什麼風景?

《艾格妮撿風景》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或譯《拾穗與我》)是很享受的過程,不鋪陳預設的題旨,而是追隨好奇,由受訪者帶領,感受生命與事物,如安妮華達說,「真實世界永遠比編寫的劇本更令人驚奇」。千禧年前,年已 70 的安妮華達在巴黎艾加基內大道咖啡館,看見有人在菜市收攤時「撿食我們丟棄的東西」,「靈感在生活中,不請自來」1,這是拍片緣起。

當時小型數位攝影機(DV)正興,才拍完大片《101夜》(One Hundred and One Nights,1995)的安妮說,喜歡這種單手可持的小攝影機,讓她重回早期拍片的自由狀態,可以親近不被社會看見的邊緣人或「他者」,與他們親切交談;也可以一隻手拍自己的另一隻手,剪輯自己的影像。私密影像介入的紀錄片,也成了安妮華達獨特的電影樣貌。

經安妮兜拾,在藝術、社會、法律、資本主義、環境與倫理道德間,辯證撿拾/丟棄、有用/無用犀利觀點,如行雲流水、書寫創意自由的散文,一路發現撿拾世界的趣味寶藏與浩瀚。

 

「要撿光、不要浪費」

電影從搜尋「撿拾」(glaneur)意涵開始,世人駐足巴黎奧塞美術館,觀賞 1857 年米勒(Jean François Millet)著名的〈拾穗者〉(Les Glaneurs),三位婦女謙卑彎腰撿拾遺落的麥粒,是普遍同情撿拾者的意象。

一位受訪的農婦說「拾穗是秋天的精神」,「要撿光、不要浪費」,電影帶入伯頓(Jules Breton)1859 年豐收的〈拾穗者之歸〉(Calling in the Gleaners),搭配受訪者分享傍晚疲憊回家,大夥喝咖啡笑鬧,及伯頓 1877 年尊嚴挺立的〈拾穗者〉(The Gleaner)婦女。

「撿拾」從謙卑、同情轉為歡慶豐收、獨立自尊,呈現不一樣的撿拾精神樣貌;撿拾者在安妮的鏡頭裡,也從社會邊緣/客體的存在,成為主體姿態。

安妮採訪撿拾者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單獨或結伴,步行或開車;失業貨櫃車司機、 吉普賽人、單親媽媽、愛心餐廳員工,米其林年輕主廚也是天生的採集者。公路奔馳,到大型馬鈴薯場、勃艮地省葡萄園、果園、包心菜圃、生蠔場⋯⋯。從農場、曠地到城市垃圾箱,撿食為裹腹,撿拾者的面貌、動機和意義各異,丟棄的理由也今非昔比。

機器取代人力收成,田裡不再遺落麥粒,卻因市場以量制價,或求賣相、包裝「好看」,凡生產過多、大小、形狀不合「規格」,沒有商業價值,就像「又醜又笨」的人,「無用處」、「沒價值」。一車一車「無用」的馬鈴薯被傾倒丟棄,一樹樹多餘的果子、葡萄,任其自滅。

現代人生活也受市場機制結合文明的衛生觀念制約,過了或接近「有效期限」食品,一律成了垃圾;但「有沒有壞,聞就知道」2,撿拾者在食物壞掉前烹煮,吃不完的,分享鄰人。也有撿拾者如城市遊俠,以百分百拾荒生活行動宣示意義,抗議社會體制「浪費」,關切回收物和生態問題。

 

「廢物是靈感的來源」

市場機制、規定荒謬,但撿拾、回收,違法嗎?

有地主不信任採撿者,「不想好心」3讓人撿拾。律法專家解釋,農場裡,日出後、日落前,已收成,准許窮人或有興趣者撿拾;丟棄不要,回收者可重新擁有,不是偷竊。安妮關心體制不公與環境剝削,電影也翻轉「廢棄」、「怪醜」、「無用」意涵,歡慶再生利用的創意與生命力,思辨中,忍不住想隨電影的嘻哈、爵士起舞。

「我們的垃圾是他們的寶物」,拾寶哪有不開心的?孩童邊撿馬鈴薯,邊嬉唱吃馬鈴薯歌;廢棄葡萄園,採摘的一家人敲打剪刀伴奏,唱剪刀舞。「回收物是存在的,有生命的」「是它們的呼喚,讓我們相遇」「給他們一次機會」,成為貴重物品。

「廢物是靈感的來源」,大型垃圾場、路邊的電視、冰箱皆有「堪用」之處,「無用」的廢物成為無價的藝術,藝術家以廢棄物創作、砌石工撿破爛堆成圖騰高塔,兼具教育與藝術意義的「我美麗的垃圾桶」展覽,教兒童回收,玩耍、欣賞「舊」的回收物,博物館裡讓廚房垃圾登進藝術市場,「回收物是遊戲的終點,也是藝術的起點」。

如安妮模仿伯頓〈拾穗者〉尊嚴挺立的婦女,扛著稻穗,然後將稻穗換成DV攝影機,安妮也是撿拾者,不需為溫飽拾穗,她撿拾影像,創作藝術。安妮打破(或連結)紀錄片客觀與敘事電影主觀邊界,紀錄訪談外,加入自己的撿拾經驗、感受、絮語。

以手圈拾來往疾駛公路的卡車,玩耍趣味影像;剪輯失誤、無用的影像成「鏡頭蓋爵士之舞」。路邊賣舊貨的「新發現」賣場,發現融合米勒的謙卑與伯頓的自尊〈拾穗者〉畫作,當下拾走,對正拍「拾穗」的華達而言,怎不是一種呼喚和相遇?畫作呼應電影原名「拾穗者與我」,描繪各式拾穗者外,還有「我」——一個獨立撿拾的女子。

 

「沒有指針的鐘,正適合我」

不同於主流社會追求「新」、「貌美」、「年輕」,她拍田裡彩色的包心菜、鮮活的植物,也喜歡拍食物腐爛、 殘骸、 發霉 、殘屑,正視時間/生命痕跡。她拍自己的稀疏灰髮、手背皺紋,嘲諷變老的自己,恐怖如野獸,但卻特別;撿拾怪醜、不符「規格」的心型馬鈴薯、無指針的時鐘空殼,如藝術品般鄭重擺設。

安妮說,「沒有指針的鐘,不見時光流逝,正適合我」。安妮觀照自己「變老」的私密書寫,以多情、幽默回應社會鄙視的廢棄、老、舊、無用,正是女性主義對資本主義父權社會的美醜批判 。  

電影中的人物不是明星,多是社會不見、或歧視的邊緣人,透過分享撿拾經驗,讓觀眾看見豐富多樣的生命魅力。如喜歡種葡萄的心理分析學家,發展釀酒第二事業;年輕生物學碩士在市場收攤時邊撿邊食,平日賣雜誌支持無家者、晚上無酬教移民法語。安妮曾在受訪中說,電影中分享自己的經驗,是為回饋慷慨、誠實對她吐露的受訪者。在意拍攝者與被拍攝者之間的平等交流,也見安妮華達的生命態度與電影拍攝交融。

撿拾的風景壯闊,看安妮華達以超凡創意功力綴拾,如從沙翁美術館收藏倉庫搬出的艾杜安(Pierre Edmond Alexandre Hédouin)〈躲暴風雨的拾穗者〉(Gleaners at Chambaudoin)。風起,情境與畫作、當代現實與歷史互映交織,又能與安妮及受訪者快樂、親密交流,看這部電影很享受。

 

註1:見《安妮華達最後ㄧ堂課》註2:片中ㄧ位以撿拾垃圾箱食物為生的受訪者言。註3:安妮華達在本片的旁白。

 

 

長期關注女性與媒體、文化,推廣女性影像創作,喜愛電影映後討論。現為台灣女性影像學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