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劇本時,覺得太容易的東西,往往沒什麼價值。」
耿軍,出生於東北,擅長在黑色幽默與現實批判之間遊走,關注個體的生存狀態,也敏銳洞察人性的幽暗面。他的電影,如《輕鬆+愉快》、《錘子鐮刀都休息》、《漂亮朋友》、《東北虎》,無論荒誕寫實或深沉悲愴,都展現獨特的敘事風格與美學語言,挖掘愛與控制、生存與崩潰的模糊邊界,捕捉現代人的荒誕與孤獨。
耿軍在創作時始終思考,真正的挑戰不在於設計情節,而在於如何捕捉真實的情感,而不是流於套路。「張志勇這個角色最難寫,他要面對婚姻、家庭,還要面對自己。他的掙扎比徐剛複雜得多,因為多了一個家庭的壓力。」情感很容易寫得流俗,那麼四、五十歲的男人,他們的情感究竟是如何開始的?在《漂亮朋友》中,這種掙扎來自於現實生活的壓力與社會期待的碰撞,使角色難以擺脫束縛。耿軍認為,電影的獨特魅力在於,觀眾無法預測下一秒會發生什麼,而這種不確定性,正是他寫作時給自己的挑戰與審美趣味。
「我們為什麼會喜歡小貓小狗?因為它們的內心和行為是統一的。」
在電影裡,薛寶鶴這個角色也展現了某種直覺性的純粹。現實生活中,他可能會被環境馴化,習慣有禮貌地拒絕、體面地應對一切,但在《漂亮朋友》中,寶鶴對於角色的演繹無需受到框架束縛,而是成為了一種動物、一頭野獸,「當愛慾燃燒時,他的內心與行為達到統一,像小貓小狗一樣純粹。」相比之下,演員本人十分害羞,面對觀眾的熱情時會有些無措,仍需保持彬彬有禮、得體周到。「唯有在電影裡,薛寶鶴才能真正野獸化。」
「她們像野獸一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且毫不遲疑地去爭取。」
在《漂亮朋友》中,女性角色顯得比男性更為果敢與堅決。「她們不僅勇於爭取自身權利,也展現出強烈的保護意識,願意為伴侶挺身而出。」耿軍說。
電影中的女性角色思維清晰、行動果決,從不拖泥帶水,也毫不猶豫。「這股行動力來自她們對伴侶的責任感——『保護我的伴侶,是我現在最大的動力。』」在充滿風險的世界裡,她們的目標是排除危險,確保所愛之人不受傷害。這種驅動力不僅來自情感,而是一種本能,如同野獸天生的保護機制。
《漂亮朋友》中的女同志戀人劉穎與阿布。
相比之下,耿軍指出,男性角色的情緒則更為內斂,難以直接表達內心的痛苦,甚至選擇無聲地崩潰,情緒被壓抑、積累,最終爆發。「什麼是生理?我掐你一把,這就是生理。」耿軍認為,電影不只是內心戲,還應該透過生理反應來表達最真實的情緒。當關鍵時刻來臨,男性角色不只是被情緒驅動,而是以「理性的保護者」姿態做出決定,在愛與生存之間掙扎並做出抉擇。
「在我們生活的周圍,愛和控制的界線非常模糊。」
在談及「愛與控制」時,耿軍舉例說:「張志勇在家裡裝了監視器,監督兒子寫作業;離家的子女透過監控關心年邁的父母;養寵物的人,隨時打開 App 確認家裡的貓糧是否用盡,順手補貨。」這些行為出於愛,卻又帶著控制的意味。「這條界線該怎麼解釋?人與人之間總是在彼此束縛,這正是劇作家、小說家最感興趣的領域。」
愛與被愛並非黑白分明,而是充滿層次的灰色地帶,甚至是一片幽暗的地界。「在情感的書寫中,最值得挖掘的,往往正是這種幽暗的力量。」耿軍補充道,「過於明亮的事物,還有什麼可表達的呢?能被表達的,或許就是《色,戒》與《密陽》那樣的故事。」
「如果我的修煉足夠,我希望能將人性幽暗的部分寫得更透徹、更深刻。」耿軍說。
《漂亮朋友》
「人總是需要故事,但小說需要文學之美。」
「我特別佩服李滄東,他寫過兩本小說:《鹿川有許多糞》和《燒紙》。」耿軍說道,「我特別崇敬小說家,但總覺得自己寫不成小說,當然,我也沒這個願望。」
不過,某次有位朋友邀請他為新書作序,編輯只要求兩千字以內。「我就寫完寄過去,編輯看完後說,一個字都不用改,直接印了出來。」耿軍回憶道,「結果書出版後,朋友見人就說:『你的序比小說好看多了!』其他人也說:『我看了,確實比小說精彩!』」
這次經驗讓他思考:「如果能寫好兩千字的文章,或者三、四萬字的劇本,那麼短篇或中篇小說是不是也能寫好?」但他並未嘗試。「我對小說的要求很高。」他解釋道,「小說的敘事層次很高,人總是需要故事,但小說不同於一般通俗故事,它還需要具備文學之美。」
近年來,耿軍讀了馬來西亞作家黎紫書的小說《流俗地》,這讓他感慨:「中文的腐敗衰弱已經很嚴重,審查與意識形態的限制,使許多過去的小說難以再版。」他提到,「如果出版社不引進這些作品,我們甚至無從得知它們的存在,比如黎紫書、袁哲生、嚴歌苓的《扶桑》,這些作品有中文之美。但如今的環境,正在慢慢磨損這種美。」
「有太多厲害的小說家了,所以或許創作這件事也不用過於慎重,否則,世上有這麼多大師,大家還拍什麼電影呢?」耿軍笑道。他坦言,偶爾有人提議讓他寫小說,寫幾個短篇或中篇,但目前還沒有真正動筆。「雜誌偶爾約稿,我會寫寫關於寶賀、徐剛、張志勇,或者拍電影周邊的事。」至於小說,他還在思考,是否真的要邁出這一步。
《東北虎》
到底是什麼讓我們繼續生活?「就他媽是情感。」
耿軍回憶起《東北虎》的創作歷程,這部片的劇本其實早在 2009 年就完成了,但當時找不到資金支持,無法拍攝。相較於他的其他作品,《東北虎》的規模更大,風格也更古典,「當時的狀態很憤怒,寫劇本時幾乎把內心想表達的東西全盤托出。」
但 2018 年,他重新回看這個劇本,發現有些地方顯得幼稚,於是修改了約 40% 的內容。「相當於是兩個時期的自己在碰撞。」他說,這部電影關心的是人在環境中的狀態與態度,生活中我們看到的只是表面,內裡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樣的內在情緒探索,決定了《東北虎》和他其他黑色幽默風格的作品在表現手法上的不同。「黑色幽默能表達很多東西,但有些故事,情感的重量,還是需要更直接地去呈現。」
這種對於人與情感的關注,也體現在他作品中經常出現的「雪中送炭」角色。耿軍坦言,這種角色的設計與他自身的生命經驗有關。「19 歲時,我得了一場重感冒,當時覺得,只要熬過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但當這個『明天』已經到來時,今天真的有意思嗎?」
《東北虎》
現實生活並不溫柔,我們每天都在遭受社會的霸凌,生活的「受辱值」不斷積累。人是要被馴化成無比溫順,還是要原地爆炸?到底是什麼讓我們繼續生活?「就他媽是情感。」跟循內心的參照前進,人才不會活成對生活無動於衷的殭屍。
耿軍說,在人生某些絕境與自我毀滅的時刻,人總會遇到「天使」——不一定是至親,可能是個撿破爛的老人,可能是個路人,當你喝醉倒在東北的雪地裡,他們會把你拉起來。這種救贖往往是無意識的,甚至來自完全的陌生人。「這種微小的善意,就是讓人繼續走下去的理由。」所以,在他的電影裡,這種瞬間是不可或缺的,這些角色雖然看似微小,卻能帶來一絲希望。
談到人際關係,耿軍笑著說:「貓、狗、老虎、獅子,它們都是成群結隊行動的。人也是一樣,需要伴侶、家庭,也需要朋友。」他認為,電影可以書寫家庭,也可以書寫社會關係,比如朋友、敵人、夥伴等等。「有人說我的作品有同志情節,但我不這麼認為。」他解釋道,在他的成長環境裡,男孩子們睡在同一張炕上、一起洗澡、一起游泳,這是極為日常的事。「有些觀眾覺得這裡面有別的東西⋯⋯不過,他們從中獲得這種樂趣也好。」
《漂亮朋友》
「如果拍電影得用上『堅持』這個詞,那還是算了吧。」
對於拍電影這件事,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堅持」下來的。「我不認『苦』和 『堅持』這兩個詞。」耿軍說,「我是個來京務工人員,大家生活都差不多。有人覺得我過得樸素,但說這話的人,也沒豪華到哪裡去。他們去的那些館子,我也都去過好嗎?」
電影對他來說,是一種表達方式,而不是某種艱難的堅持。「如果得用上『堅持』這個詞,那還是算了吧。」
「我想用藝術的方式表達對這個時代的看法,電影這個載體很有魅力,它能夠跟大家溝通、對話,這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不拍電影,他可能也懶得改行。「做了這麼久,也懶得改行了。」
當然,創作的過程並不總是一帆風順。《東北虎》經歷了 14 次審查,修改了 8 次,這讓耿軍感到既憤怒又無力。「這不過是一部電影,但他們把電影當成現實來審查,甚至要求片尾加上 『誰誰誰受到了法律制裁』的字樣。」
「但真實的生活不是這樣的,壞人未必都會受到法律制裁,這只有電影裡才會發生,荒謬至極。」
《東北虎》
他舉例說,《刺客與明信片》的劇情涉及警察與罪犯,這樣的題材根本拍不成。「那我只能換一種方式,去拍一部在表達上自由、在審美上有挑戰、又有趣的作品。」於是,他拍了《漂亮朋友》。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耿軍說,「創作上,我希望能突破慣性,做有挑戰的作品,更自由、更廣闊的作品,這是值得追求的。」
他相信,當一部作品的格局足夠自由、足夠寬廣時,它才有機會成為一部真正能夠與世界對話的作品。
《東北虎》
採訪/張可宓、施俞如
撰文/施俞如
劇照提供/耿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