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8

鍾旻瑞

楊德昌《一一》:共振生命的音色

我十幾歲時初次看《一一》這部電影,那時對台灣新浪潮電影或是楊德昌導演的地位一無所知,只是對創作有了模糊的憧憬,正四處尋覓著所謂「經典」,來校對、摸索自己的品味。

雖然在我觀看時,《一一》已是十年前的作品,但我仍在其中感受到極為切身的當代性。那感受之強,讓我在螢幕面前屏息,有種全身毛細孔都被打開的震撼,從未有人如此嚴肅地講述關於「我」的故事。

這並非只是一廂情願的投射,我的家庭背景與片中極為相似,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姊姊與我相差六歲,總是不在同一個成長區間。而雙薪家庭裡,有著體貼細膩卻情緒化的母親,相對寡言並面露疲態、時常懷有心事的父親。

除了這些巧合的設定,更有些台灣獨有的集體經驗:晚餐前後響起的垃圾車聲、放學後仍不換下制服的明星學校學生,甚至是在喜酒上與同年紀的孩子,從生疏到玩在一起的童年記憶⋯⋯種種細節,皆讓我的心緒震動著。

在那之後,即便看了再多好電影,都沒有一部片給過我類似的感受。因此我經常想,即便藝術創作能夠呈現某種集體潛意識或文化共通性,一個地方擁有自己的敘事,仍是無比重要的事。許多經驗是沒有辦法取代的,只有台灣電影可以重現。

 

結構的力量

《一一》對我的創作必然有深遠的影響,我曾被形容為一個重視結構的創作者,雖然當下點頭認同,但「結構」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在我心中卻是模糊不清的。為了尋覓出一個答案,我試圖將這兩個字從抽象的載體中移開,用建築或是工藝的角度來理解它,於是給了自己暫時的注釋:結構就是材料間的關係與秩序。

而結構所能帶來的巨大效果,在《一一》中可說是體現的淋漓盡致。

這部電影固然展示了複雜而多樣的主題,但在NJ、婷婷、洋洋身上仍可看見一個共同的主軸,那就是「初戀的幻滅」。片中反覆利用交叉剪輯,來呈現這三人在生命不同階段對於初戀的回應。

在影片中段,有一串極為精巧的安排:洋洋的學校裡,有個愛針對他的訓導主任,還有他暗戀的女孩。主任總是偏愛女孩,並一次次向洋洋找碴,當著眾人的面責備他。某日洋洋計畫了一場復仇,他和朋友提著一顆巨大的水球來到牆邊,瞄準底下的主任。當女孩經過時,洋洋將水球砸了下去,正中主任頭頂,將他淋成落湯雞。伴隨著主任的一陣怒罵聲,洋洋逃進了正在播放影片的視聽教室中,他滿頭大汗,摸黑靠著牆坐下。

不久後,女孩開門進入教室,她的裙子被門勾住了,露出了裙底的內褲,洋洋一抬頭,正好看見那個畫面。女孩順了順裙擺,向前走去,站在走道上四處張望找位子,她身後的螢幕,播放著講解生命如何誕生的教學影片。

旁白說道:「終於在一個閃電的瞬間,正電和負電又激烈地結合在一起,這就是雷。我們地球一切的生命,應該就是閃電創造的⋯⋯這就是一切的開始。」洋洋目眩神迷地看著女孩的剪影,以及投影幕上的電閃雷鳴。

 

生命的音色

延續著同一道雷聲,畫面一轉,我們看見台北街頭下起了午後雷陣雨。婷婷撐著傘佇立在十字路口,面前的男孩「胖子」是鄰居莉莉的前男友,他手中拿著一封信。婷婷不願意幫忙傳話,於是不耐煩地趕他走,但胖子低著頭像是快哭了,她漸漸產生了同情。下一幕,他們沈默地坐在咖啡廳裡,我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但可以想像一場戀情的萌芽。

從天而降的水球、雷電和大雨、生命的誕生、性啟蒙、初戀與幻滅的開始⋯⋯各種象徵的並置,使得這幾場戲竟散發出了某種光輝與神秘性,彷彿命運,或者神,在其後操弄安排。這就是結構,這就是所有元素被放在適當位置,所能產生的力量。

據說英文片名A One and A Two取自爵士樂手在樂曲開始前,用來訂定節奏速度而低聲唸著的預備拍,但《一一》在我心中響起的音樂,始終是巴哈的C大調平均律。它是那樣縝密而嚴謹,由婚禮始,以葬禮終,你幾乎要用莊嚴的態度來面對它,然而它卻仍保有幽默感與人性,各個角色交替唱出旋律,彼此對稱呼應,共振出生命的音色。

 

 

政大廣電系畢業,目前就讀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所。創作跨足文字及影像,作品曾獲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目前從事編劇、導演等影像工作,著有短篇小說集《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