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缺席與重生|《製造第五屆水泥公園現場藝術節》導演文珹灝專訪

「這不是一部關於藝術節的紀錄片,而是一場關於行動的記錄。」導演文珹灝這麼說。

《製造第五屆水泥公園現場藝術節》的誕生,不是出於一場規劃完整的拍攝計劃,而是來自一連串突如其來的現實撕裂。疫情封控、藝術家集體感染、空間被關閉、行動被監控,而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都實驗空間「罰站」的主理人 B.A.T. 突然失聯,成為文珹灝按下紀錄鍵的起點。

《製造第五屆水泥公園現場藝術節》導演文珹灝

一場「記錄失序」的拍攝行動

2022 年 11 月,B.A.T. 原訂將參與第五屆水泥公園藝術節,但就在活動開始前夕,他從上海傳出失聯的消息。這個消息像是打破平衡的第一道裂縫,也讓藝術節的氣氛迅速轉變。疫情已經讓許多藝術空間關閉,幾乎所有受邀藝術家也陸續染疫,失序成為現場的日常。

「當時大家都陽性了,半殘不殘地來現場拍攝,連美術組都要輪流拿起攝影機。」文珹灝回憶。他們並未意圖拍成一部片,初始只是生活紀錄,是現場的一種本能回應。許多素材來自參展藝術家的手機,也來自劇組日常的影像碎片。當B.A.T.長時間未出現,那些看似零碎的畫面開始彼此串聯,組成了一幅更龐雜的現實拼圖,關於集體焦慮、對行動自由的追索,與青年藝術家們如何在疫情年代的反思與情緒。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對導演而言,B.A.T. 的失聯不只是「事件」,而是一次私人的撞擊。「我以前遇過相似的事情,我知道該聯繫誰,該怎麼應對。我們甚至還在陽性狀態下,一邊找人,一邊繼續拍。」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在中國的當代藝術環境裡,行為藝術總是踩在邊界上。「這到底是藝術,還是觸犯社會條例?你無法定義。但我知道,我不希望這部片為這些持續被監控的人帶來更多風險。」

因此,在《製造》的拍攝過程中,文珹灝選擇捨棄了許多帶有高度指涉性的畫面與語句。他說,與其用對白與旁白直接指向,不如讓影像自己說話。「片裡沒有封鎖現場、沒有方艙,但你會知道它們的存在。你會感受到,它們就是鏡頭外的現實。」

白旗與邊界:是投降還是反抗?

半年後,B.A.T. 重拾部分生活的自由,他說他想出國,也想試探自己在中國還擁有的活動邊界。文珹灝當時和呂德生等人正在籌備越南的「東興國際現場藝術節」,便邀請 B.A.T. 前往越南,一來確認他能否自由活動,二來也與因疫情闊別兩年的台灣、香港行為藝術家們重聚。

在這次旅程中,B.A.T. 在中越邊界的入海口發起了一場名為「投降」的行為藝術。漲潮的黃昏時刻,他頂著暴雨、逆著潮水,扛起白旗朝邊界河的彼岸前行,直到海水幾乎淹沒身體。他游到界河中央一艘錨定的漁船,插下白旗後靜靜折返。人們雖然可以經由這條界河游向對岸,卻不被允許跨越。而舉白旗向彼岸行進的動作,是 B.A.T. 對於「投降」的詮釋。

而尤歡站在幾乎及胸的水中,手持一台快要失靈的小攝影機。那是一個震撼到無以名狀的瞬間。「我們那時候,不顧一切地拍。現在的我和尤歡,可能再也沒有辦法重現這種模樣。」文珹灝說。對他而言,那不只是藝術行動的紀錄,而是一種青春與反抗的封存。

疫情之後:對死亡的凝視與對藝術的轉念

疫情的時間軸上,很多生命不再回來。尤歡罹患肺癌,在接受肝臟切除與放射治療後逐漸穩定。和水泥公園團隊熟識的行爲藝術家李濤,則選擇了自我結束生命。

「我開始對死亡更敏銳。很多畫面不是主線,但我還是留下了它們,因為那是一種真實。」文珹灝說。

過去的他,拍片可以不顧一切,哪怕是穿越風險也要拿到畫面。但如今,他說:「我現在拍片會想,劇組的安全呢?被拍的人呢?我們這一群人,還能活下來嗎?」

這不代表他不再拍,而是換了一種態度。他說,這次的紀錄片是他拍得最有「電影感」的一次,不只是記錄事件,而是用影像的節奏、結構、美學去回應一個時代的身體感。「我不要拍新聞。我想要有電影調性的紀錄片。」

真正有價值的,不只是作品,而是人活著的方式

隨著疫情過去,B.A.T. 回到成都,繼續他的行為藝術實踐;尤歡也在肝臟切除手術與放射治療後,身體逐漸好轉。在經歷那段封閉、失語的日子後,他們依然選擇用身體發聲——相信藝術不應向審查低頭,也不該被現實的框架馴服。

就像那面白旗,揮舞的不只是投降的姿態,更是對自由的執著與召喚。那一刻的風雨無法吞沒他們,正如藝術與行動的交會,也從未真正中斷。

《製造第五屆水泥公園現場藝術節》不是一部完成式的作品,它更像是一場延續中的行動,一種藝術介入社會的實驗,一份見證當代中國青年創作者在夾縫中活出的檔案。

對導演文珹灝而言,真正值得被記錄的,不只是作品本身,而是那些身處風暴中的人們——他們如何堅持創作,如何選擇活著的方式。

劇照、照片提供/文珹灝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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