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9

謝凱特

《橫山家之味》:不了解的事情越多,越像是一家人

家庭劇是在與現實一模一樣的「擬真實」當中進行,布景也是與各位府上大同小異的客廳。也沒有什麼驚為天人的俊男美女出現。台詞都是「豆腐一塊六十五元」、「味噌湯裡放了什麼」、「東京的報紙鉛字不一樣呢,啊,幫我背上撓撓癢」這種柴米油鹽閒話家常,同時緊貼著戀愛、夫婦、婚姻——必須像三明治一樣夾著生死攸關的大問題讓故事繼續演下去。即使是小小的謊言也會被立刻識破。

——向田邦子〈家庭劇的謊言〉

儘管是枝裕和有許多電影是以家庭為創作主題,但若留心每部作品的組成人物跟變化,也能看出那各異其趣的細微之處:《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拍的是長不大的母親與被迫長大的孩子他們的生存無力感;《小偷家族》是一群無血緣關係的人卻組合出家庭的核心定義;結構跟本片相似的《比海還深》描述了一個永恆少年般的男人如何成為父親;而《橫山家之味》則拍出了家庭之中必然的疏遠與遺憾。

是枝裕和曾經自述,拍《橫山家之味》是面對自己母親逝世的療傷止痛作業,因此在撰寫劇本時捕捉許多自己母親「世俗」1的樣子,寫進橫山淑子這個角色,由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就貫穿了整部電影。

小兒子良多和已出嫁的姊姊千奈美回老家,看似是省親的一日,實際上是為了家中已過世長子的忌日祭祀。沒有特意交代事件來龍去脈的畫面裡,觀眾表面看見的,是廚房裡準備食物的料理過程、用餐時碗筷碰撞間的話語、洗澡時那隔著霧玻璃門的夫妻簡短應答。這些字句乍看溫馨,其實藏著許多年來的家族心事。

 

百衲被裡的刺

電影中的母親表面佯裝糊塗,實則深諳人事,總讓人聯想到自家中也有這樣一位女性長輩:懂得每個成員在家族天平上的重量和位置,從中求取微妙的平衡,維持家庭這個場所的機能運作,同時婉轉地讓人在棉絮織就的話語中扎到深埋內裡的刺。

那些明明講過的卻忘記的,重提一次又要齟齬的事情,綿密如織,藏進家庭這張百衲被裡。看似搭不上的人物、對話,被家中這個操盤者精密計算地縫製在一起。

橫山淑子知道自己丈夫外遇,聽見丈夫到第三者家中哼唱的〈橫濱藍色燈影〉,隔日便買了那張唱片,漫長的家庭生活中私下反覆聽那首歌曲。直到兒女都各自成家,婚姻成為空殼,便在閒話日常的餐桌上,不懷好意地讓良多去播放那張唱片。多年來,枕邊人恐怕不知道淑子心裡揣著的秘密,卻能吃著她為他烹調最愛吃的炸玉米。

家庭關係有一種背反的性質,在《橫山家之味》之中表現無遺。這種背反,指的是家人在長期的親密相處中,會漸漸適應彼此,又長出各自不熟悉的部分。那些各自生長出來的枝葉,常常是背離主幹的,成為只有自己能知道的祕密。於是屋子裡的家常閒話就像向田邦子2說的,都是三明治的夾層、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物價、時事、親戚鄰居的八卦,欲蓋彌彰的疏略幾筆,就看誰要戳穿這些謊言般的真實。

要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微妙吧。陌生人在認識彼此時都是試圖互相了解的,交付自我,融入他人,被接納的感受是人類所需;然而一家人正好相反,我們寧願把關係定型在某個過往狀態,希望不變的永遠不變,於是把變動藏在自己身體和心裡,試圖從血脈相連的繫絆之下脫身而出,追尋自我,也是人類所需。

所以,越是不瞭解,越是一家人,說的可是長期處於家庭中的你我,此刻的現狀?

 

背離的盡頭

此外,電影中的親子關係可以劃分成四個象限,父子、母女、父女、母子,不同的組合形成的互動對話,是這部片最有趣可看之處。觀眾可以享受於母女在廚房之間的默契與對話,有時也能認同父子之間「無法成為你想像中的孩子/男人」的緊繃感;或者是母子之間的彼此縱容,父女之間有時身分顛倒過來的嬌慣。

電影開始是一幕廚房的戲,在自家不下廚女兒千奈美隨口問著蘿蔔、馬鈴薯的食譜,聽母親費唇舌指導卻也不當一回事,回著「只是覺得媽媽想聊天嘛」所以這般閒聊。這樣溫馨的場面總讓人想到自己與母親下廚時的感覺,小時候乖乖聽話當小助手,青春期一言不合就鬥嘴翻桌,再長大了點便知道隨便聊什麼都好,讓母親自個兒說去,媽媽什麼都對的,反正種種話語都影響不了你「大人大種」的獨立人生3

然而背離的路走到盡頭,難免回首一望,發現人與人之間總是朝著分散的方向。我們對家庭有一種寄望,寄望背面,是未盡而成的遺憾,因此總有事後才想起要告訴對方而沒說的事情。

在《橫山家之味》裡是一個相撲選手的名字,但導演藏在那名字背後的,恐怕是「對不起讓你失望了」、「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或者是更精確卻複雜的一個單字:關於愛,及其衍伸的種種事物。

 

翩翩起舞的魂魄

電影中最動人一幕是忌日當晚,母親將飛進屋裡的黃粉蝶視為長子的靈魂化身,試圖撲身捕捉時,那吃力又傷心的身影。到了影末,劇中父母過世,小白蝶度冬未死而蛻變成黃粉蝶再度出現在畫面中。

無稽的傳說故事留存下來,那是用以記得被時間抹淡的家庭風景的一種方式。我們可能忘記這故事到底是誰說的,但我們仍會想起,許多遺憾殘念會轉生成美麗的蝴蝶,家族中存活下來的人,都會看見這翩翩起舞的時間的魂魄,往盡頭飛去。

 

[註1]:是枝裕和稱自己的母親「絕非溫和善良的人。講話很毒,很會取笑別人出糗。」還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徹子的房間」的來賓。等到真正參加錄影,母親卻已經躺在病床上無法看到節目播出。這部偏自傳性的電影靈感取才多半來自己的童年經驗:住在破舊木造的雜院,父親嗜賭,母親打零工維持家計。如果留心台詞,會聽到背景音裡母親一句:「一但上了年紀,身體受不了,酒和女人那些東西自然會戒掉,可是賭博正好相反,最要不得了。」這一幕,橫山家的父親正好散步完走回屋內。彷彿導演是側寫了母親對自己丈夫的碎語。

[註2]:是枝裕和在自述中提及:「拍攝用餐的戲,準備和收拾比吃更重要。這件事是從向田邦子的家庭倫理劇學到的。」的確,向田邦子愛吃懂吃,還和妹妹在赤坂開了一家餐廳「飯屋」,而作品裡有許多餐前和餐後的場景,各位不妨一讀。如〈昔日咖哩飯〉寫父親與其他人口味不同,所以總是分開兩鍋煮的咖哩,鋪陳的是父親的成長經驗和暴躁的性格,大半小說集裡寫準備食物夾帶人物互動的場景總是比真正用餐的篇幅多上許多。或者向田邦子好友黑柳徹子也曾寫過她不小心炒好的魚鬆當成魚皮魚骨失手丟進垃圾桶這般糊塗的軼事,跟向田家的妹妹們眼中的大姊個性相符。

[註3]:不過電影後來鋪述了女兒女婿有意搬回老家繼承房產一事,這樣一來對照開場的對話,不想還好,細思極恐。

 

 

作者、大學講師。著有散文集《我的蟻人父親》、《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曾獲台北書展大獎非小說類首獎、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