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偶然性」是各類敘事創作者嘗試捕捉的事物,也時常讓創作者頭痛。細究偶然性,只要事情不是必然發生,也不是機率為零,就可以稱之為「偶然」。
不過在感知的層面,大多數人並不會把機率太高的事情視為偶然。在生活中,有許許多多潛在規則管理著現代人的時間,讓一些事物變成「例行公事」,像禮拜五要上班、下班後去吃晚餐,它們都和偶然相去甚遠。
而一些不在管理中的事件,例如晚餐時遇到畢業後就沒見面的國中同學,就可以被視為偶然。偶然有程度差別,若是晚餐遇到已經搬去美國的幼稚園同學,就又更偶然了一些。敘事作品時常仰賴「偶然」提供故事動力,但若偶然過了頭則不容易說服觀眾,可以說是走在偶然的鋼索上。
《偶然與想像》主要有推動敘事的三個偶然,分別為:朋友喜歡上前男友、發錯信件、在故鄉將陌生人誤認為同學。
不過,濱口龍介卻疊加更多巧合,來讓這些偶然的意義浮現,比如和朋友下午茶時偏偏遇見前男友、多年以後遇到唆使仙人跳的砲友等等。一系列的偶然沒有讓故事失重,反而提供了一個在高度管理的時間、機械化的行程表之外,看見生活不同面貌的窗口。
這樣的處理手法也常見於短篇小說,利用偶然做為契機,靜靜擾動日常,到達啟蒙般的時刻。
這樣的敘事方式捕捉了生活的吉光片羽,雖然難以展開為長篇小說,卻有長篇難以達成的效果。加拿大作家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便是這方面的能手。《太多幸福》(Too Much Happiness)小說集中的〈自由基〉,或許可以做為觀影的對照——這篇小說正是靠著「偶然」、「想像」兩大要素推展。
往回跑是必要的
〈自由基〉從妮塔喪夫後的生活狀態開始。她謝絕親友的電話,在丈夫留下的房子裡勉強維持規律生活。從孟若的描繪,我們可以看出妮塔「生的慾望」是低落的。小說結束時,妮塔脫離了這樣的狀態。打破這種狀態的,卻是意外闖入的陌生人。陌生人起先假裝檢查保險絲,卻在進入屋子後予取予求。妮塔慢慢察覺這名陌生人的不對勁。
陌生人取出廚房的刀,在遭受威脅下,妮塔卻和他開啟了對話。這樣的對話時刻在《偶然與想像》也很常見。起先陌生人滔滔說著他的故事,透露出自身的無奈,並讓妮塔意識到他很可能是個殺了自己親人的逃犯。然而,聽一個逃犯講述犯案手法是危險的。妮塔利用訴說自己的故事,漸漸拿回掌控權。只是,妮塔的故事是「虛構」的。
〈自由基〉像是現代版的一千零一夜,用說故事換取時間,並換得活下來的機會。表面上,妮塔維持著沉著,內心卻經歷了極大的轉變。在這靈光時刻之後,孟若再加了一個場景做為小說結束。這個場景看似不會影響情節,卻留下了敘事的開放性,或者稱之為「餘韻」。
類似的結構在《偶然與想像》中也能看到。主角們分別遭遇偶然事件,體驗了靈光時刻或高峰經驗,最後結束在延展的畫面或時間裡。
〈魔法〉結束在芽衣子舉起相機,拍下施工中的城市(關於攝影的意義,可以從汪正翔的攝影論中找尋線索,或許那是一種自我主體的確立和記錄)。〈敞開的大門〉則結束在不斷行進的路景,讓我們想像下公車之後的生活。在〈再一次〉,電影似乎可以結束在夏子和彩的道別,然而濱口龍介讓彩下了電梯後又往回跑——在這裡,往回跑是必要的。
行進的對話
我們可以從〈再一次〉開始,來看濱口龍介如何操作電影的敘事特性,並將文學性雜揉其中。
從前幾幕開始,我們便可以察覺到夏子參加同學會的期待與失落。在車站把彩認作是高中情人後,兩人透過對話不斷靠近,提及家人時,夏子的反應似乎過度解讀,而談到鋼琴,夏子漏接了。如此一來一往釋出背後的故事,這樣的做法常見於小說。而濱口龍介也有他的影像表現方式,例如彩在路邊遇到牽著狗的鄰居時,夏子置身事外般的凝視。
視覺的導引在接下來更為明顯。夏子發現彩並非高中時期的情人後,尷尬的往屋外跑,卻又遇上送貨員剛好抵達。在這邊,濱口龍介利用對話事先鋪陳,來化解一系列偶然可能造成的突兀。穩定的鏡頭突然轉為快速的分鏡切換,畫面導引到彩簽名的字跡。夏子彷彿正再次確認彩是否為高中情人,心有不甘,短時間內的大量視覺提示也是小說難以展現的。
和〈自由基〉相似,《偶然與想像》表面上看似沒有動作,動作卻透過行進的對話發生。
〈魔法〉中的芽衣子和和明用語言遮掩意圖卻欲蓋彌彰,像芽衣子說「我現在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挑釁和試探後,兩人慢慢迫使對方說出真心話。交鋒、逐漸緩和、到相擁,全透過對話完成。
不過,若只是自動化的使用日常語言,這樣的對話並不會發生。經歷工作和社會化,對話往往是反覆的、仰賴習慣的。原本用來交流的對話,只剩下行禮如儀的作用。〈魔法〉末尾,芽衣子想像著各種說話方式,雖然都無法挽回和明,這種想像卻是讓「對話突破原有路徑」的方法。
語言變成了陌生之物,反而才具有對話功能,這種「陌生化」便是文學所奠基的運作模式。
而試圖創造出激發人們想像的結構,使人思考原先忽視的事物,是電影和小說兩種敘事藝術共通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