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之道》(To Stay Alive:A Method)是一部介於虛構與紀錄片、或非關此一界定的電影。電影由龐克教父伊吉・帕普(Iggy Pop)作為貫穿全片的人物;最初的起點,是伊吉・帕普讀了一篇法國龔固爾文學獎得主米歇・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的散文。
韋勒貝克作為法國當代最知名小說家,或因他在題材與議論多次引起爭議,但對他的書迷來說,這些作品真正重要的,在於它們始終深刻又優美地描寫著「人生不值一活」的虛無。《生存之道》以韋勒貝克1991年名為〈To Stay Alive〉的電影同名散文開始,然而,以韋勒貝克小說之代表性與暢銷,選擇甚至未有中譯的散文篇章作為電影最主要依據,這樣的起點,首先讓我感到某種挑戰性。
《生存之道》導演,也是曾訪談、進而拍攝韋勒貝克執導其小說《一座島嶼的可能性》改編電影幕後紀錄片的Erik Lieshout,用對一位虛構創作者相對而言較現實性的散文作品段落,作為引子與大量穿插,似乎建構了一部用來佐證或回應該散文提出的概念的作品。然而確實是這樣嗎?
在《生存之道》中,伊吉・帕普讀著韋勒貝克的文字,感動於文字中關於生存的洞見,他去找了四個人,每個人都曾經與正在經歷生命中的各種痛苦,表面上是家庭、婚姻、身世等現實難題,但追究起來終究是纖細敏感的心靈格格不入於這世界。這四個角色中,其中之一是由韋勒貝克飾演的雕刻家文森,曾經名滿天下的文森突然避隱,將餘生投入創作一個名為「生命的秘密」的裝置。電影最後伊吉・帕普也拜訪了「文森」,並在他家地下室(現實中韋勒貝克的家)凝視著那個裝置,舒伯特《冬之旅》的〈孤寂〉樂章講究地籠罩兩人(而這個「文森」,其設定神似韋勒貝克的小說《誰殺了韋勒貝克》中的主人翁藝術家傑德・馬丹)。
《生存之道》乍看是那麼的明確,用一段段詩意但明確的文字點出生存之難,然後介紹一個個活不下去的人物出場,讀者可以輕易指認的韋勒貝克飾演了其中一位。最後又安排似乎合情合理的橋段——喜歡韋勒貝克文字的伊吉・帕普登門拜訪,恍惚間,也模糊了伊吉・帕普去見的那個人其實不是韋勒貝克(而是文森)⋯⋯重新耙梳一回《生存之道》對真假虛實的把玩,我不禁遲疑,那麼,那個開著勞斯萊斯住在豪宅談論著音樂的人,又真的是伊吉・帕普「本人」嗎?那幾個人真是如他們宣稱的「他們自己」嗎?他們說的故事,被拋棄、被碾壓、消失、憂鬱、自殺、發瘋⋯⋯都是真的嗎?
我們需要那些故事,才懂得生存之難嗎?
《生存之道》是部同時邀請兩種讀法的特別電影,一是,相信那些引入的韋勒貝克的字句,相信伊吉・帕普的領路,走入人物們的家屋,陪他們走路,陪他們去他們要去的地方,傾聽他們的心事,他們的話語與詩,見證生命的花如何從黑泥或廢墟開出,感受著從同情到羨慕——「因為真正的自由屬於那些瘋狂的人」如電影所說。這種讀法將慢慢獲得一種清澈不俗的「勵志」,如電影最後那大段厭世卻昂揚的哼唱:
「當你靠近真相,你的孤獨感(solitude)將與日俱增,你正穿越空蕩蕩的廊道,那裡傳回你腳步的回音,物體似乎都成了雕像。有時你開始啜泣,你很想掉頭,但你終究明白一切已太遲。⋯⋯『親吻土地!你這人渣!』⋯⋯繼續。再不會有恐懼。最糟的已然過去。可確定的是,生活/生命將再次撕裂你,但從你的角度來說,你對生活/生命畢竟無法再多做什麼。記住這一點,基本上你已經死了,你現在正面對永恆。⋯⋯『大夥兒,攻擊!』」
可我更偏好另一種讀/誤讀法,那是後設而悲觀的,即是,關於這電影,生存之苦是真的,且是唯一真實的,至於那所能生產的,不過是搭在流沙上的蜃影:煞有介事地訴說故事,像是故事交換故事,就能兌現慰藉或啟發;把這輩子成就的偉大、窺見的美麗,歸諸那些將人孤立至此的悲哀,像是我們真有多想要那些偉大和美麗似的;珍惜著詩與樂句,還有一切未被聽聞甚至永無完成的作品,像是它們可以賦予生存形與象,足以解構進而抗衡痛苦。
事實是,《生存之道》全片載著的,終究是他們打發時間的遊戲。他們說的故事可能是真的,可能是假的,伊吉・帕普和韋勒貝克,可能是螢幕上看來那樣,也可能是場表演。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這些都只為了把一切搞得迷離混亂,然後在脆弱與茫然間,我們會誠實地認識與承認生存之苦。
我們的生存也是一個個虛構故事。如何煞有介事的情節,真相俱與此無關。真相只是純然的無理由與無盡頭的受苦。《生存之道》在最開頭就標誌了這一點。如果那個素樸的警句不夠,那麼,就給你蜿蜒的路、煽情的故事、奢美的字,直到你終於理解。理解一件你早就在那裡面的事。
「基本上,你已經死了,你現在正面對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