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子裡躺著我唯一買的一本《滾石雜誌》(Rolling Stone),是 2011 年底雙期合併特刊,離島當兵,CD 跟書不算違禁品,大量的空白時間就被用來貢獻給閱讀和聆聽。該期專題是例行的年底回顧,50 大專輯 50 首歌,名單其實有點雜亂無章法,年輕的資深的,年代很跳躍,封面下方還列了另一個頗為挑釁的題目——《共和黨的瘋子議程》。
這是《滾石雜誌》55 年來一貫的風格,自 1967 年創立開始,不只寫搖滾樂,也寫形塑搖滾的周遭議題,政治社論和音樂齊頭並進,以文風剽悍的剛左文體,主觀記錄自己參與自己感受,激烈而真誠,不做作亦不留情面,與一群音樂人交好(或交惡)。
小眾池裡養出的一尾鯉魚王
歐美搖滾嚮往者時常用欣羨的目光回望 1967 年,所謂嬉皮元年,也是 Monterey International Pop Music Festival 舉辦,眾家「英倫入侵」音樂人揮軍美國的時刻;披頭四在迷幻的《左輪手槍》(Revolver)之後,更進一步的與花之子並肩,發行《花椒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反戰示威趨白熱化;亦是安迪沃荷在紐約與地下絲絨上演「爆炸塑膠的必然」(Exploding Plastic Inevitable)的隔年;1967 是次文化反文化井噴的年代,也是搖滾樂與之交融的原鄉。
這樣的奇花異果,在當時遍地蔓生地長出來,尤以舊金山與倫敦為甚。2016 年,倫敦 Victoria & Albert 博物館開設《You Say You Want A Revolution?》展覽,取名自披頭的〈革命〉(Revolution)一曲,羅列 1966 到 1970 年的音樂文化與反抗者,有些跨海彼此相互影響,有些實際上則毫無交集,天各一方:舊金山場館有 Fillmore West,倫敦則有 UFO Club;西岸有《滾石雜誌》、英國則有《International Times》,每一滴落下的 LSD 暈開,都能映出萬千微觀的迷幻奇景。
《滾石雜誌》即是自小眾池裡養出的一尾鯉魚王,桀驁不馴。紀錄片《滾石雜誌:搖滾不死》(Rolling Stone: Stories From The Edge)可以被看成搖滾樂史的平行教材,讓你從平常觀察的孔洞反向窺探,告訴你許多記錄下的歷史時刻幕後秘辛,以及敘事者當時所求為何。
紙本刊物式微的年代
16 歲成為記者,而後轉往導演之路的 Cameron Crowe,拍下約翰藍儂最後身影的攝影師 Annie Leibovitz,當然還有創辦人 Jann Wenner,片中眾人侃侃而談,叨絮憶當年,或分析自陳,或事過境遷的抗辯。看時代如何把他們從西岸推往紐約,推往更大的聲量更大間的辦公室,推到沃爾瑪的架上與時尚旅遊影視雜誌比鄰,而時代的推進又如何緩緩馴化一本敢怒敢言的雜誌,再將之甩出車窗外。
「一開始是音樂和政治,然後八卦滲透進來。」第四集開頭杭特.湯普森(Hunter S. Thompson)點評了《滾石雜誌》的變化。
到 90 年代,歷經嘻哈的到來、與美國家長音樂資源中心(PMRC)的論戰,再到 90 年代後半,超級男孩、小甜甜布蘭妮相繼問世,青少年娛樂世代興起,音樂與政治脫鉤,抑或心態隨時空變遷而轉換,讓《滾石雜誌》在嬰兒潮到千禧世代間,每個想像都不再彼此緊扣。在 2016 的美國大選時空,音樂人如 Kim Gordon 跟 Cat Power 力挺伯尼桑德斯,但經歷過尼克森時期的雜誌創辦人 Jann Wenner,則決定支持希拉蕊。
搖滾樂式微,最後在 Billboard 告示牌榜上留名的樂團是魔力紅,而 K-pop 巔峰偶像 BTS 防彈少年團登上了雜誌封面,與 Coldplay 合作的他們當然也受搖滾樂和美國文化影響。BTS 或許是這個世代最接近世界和平的代言人,然而在想像上不免仍有所出入。
大環境上,紙本市場的皺縮、媒體與自媒體的氾濫、藥物政策的限縮、娛樂分眾化。音樂品味的不斷變化或跟不上變化,議題立場未必有辦法圈住同一群人,《滾石雜誌》被自己絆住了腳,2015 年又因為假新聞事件,大筆賠償金讓經營狀況雪上加霜;2017 年易主,售出給 Penske Media Corporation。
英國的《NME》也於 2018 年停止紙本刊物,僅存線上媒體。在停刊之前,《NME》的免費紙本看來無比寒磣,幾乎全是廣告,搭配不再永遠年輕的英式搖滾。英國的年輕人如果真要拿免費刊物,也會優先是《CRACK》、《Loud and Quiet》,甚至利物浦的《Bido Lito!》。
音樂文字的未來
如今回望美國的音樂文字,政治社論的風氣一直都如影隨形,或許不免有人意欲藉此問責台灣如今的樂評風氣:當代樂評被指責為不夠犀利,報好不報壞。此間當然有很多值得討論的部分,但也有不少誤區,像是 music critic、music reviewer、music journalist 等種種詞彙的混用。
更多時候,流量為王的年代,音樂人訪談受到的關切程度自然高上許多(其實《滾石雜誌》裡最為人稱道的也多半是專訪),社群讓音樂人可以直接跟樂迷對話,串流讓聆聽少了許多中介者的必要,專輯或歌曲的深度評鑑,反而更多由純粹愛樂的自媒體產出。至於酸民期待的相罵本,所謂負評,其實更多只是眾生喧嘩時代裡的不甘寂寞,而且還是超小眾的——承認吧,我們真的沒有那麼在乎厚實的音樂文字。
流行音樂的分析不如電影評論,有行之有年的學院派理論支撐,就連流行音樂研究也是近年的新興學問,而多半重心也放在產官學上。書寫、記錄音樂所帶來的感動、人物訪談、場景紀錄、產業變化,甚至是音樂與社會的對話,在如今這個時代,俐落的音樂文字(或是 podcast)所能帶來的效益為何?一邊看著舊日的理想國,我輩也還在持續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