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華達(Agnès Varda)2000年的紀錄片作品《艾格妮撿風景》(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可以說是她電影生涯中的一次巔峰,似乎也帶動她作品風格的一次轉向,建立了接下來20年她拍攝紀錄片的獨特創作模式。而在2002年的續篇《艾格妮撿風景,兩年後》(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deux ans après)中,華達又更意識到了自己之所以孜孜不倦地蒐羅著身邊屬於人物的、藝術的、自然的各式風景,其實最底層的原因,是害怕掉落、害怕錯過、害怕遺忘生命中珍貴的種種,而這龐大的恐懼感則來自於,她人生中所面臨過最痛苦的失落:丈夫傑克・德米(Jacques Demy)1990年因愛滋併發症死亡。於是,透過影像的細碎捕捉與堆疊重整,她必須要留下那些曾經有過的心情與體悟,並藉著創作分享,讓這樣的情懷與思考有了存在的重量。
2008年,當時滿八十歲的安妮華達或許是覺得自己年歲已大,可能沒辦法再繼續拍片了(她說恐慌像是火車頭般向她撞來),於是仿照她用亡夫傑克德米的回憶筆記所拍成的《南特傑克》(Jacquot de Nantes, 1991),以自己的生平經歷與創作作品交錯,輔以她新投入的裝置藝術概念,完成了像是要總結其人生的紀錄片《沙灘上的安妮》(Les plages d’Agnès),在這部電影中,她採取了更多「撿風景」式的跳躍拼貼,讓敘事的時間空間像是隨興之所至般恣意來去,推著觀眾掉進她腦內不安份的回憶中,近乎眼花撩亂地團團打轉。
但她顯然沒預料到自己還算是身強體健地又活了精彩的十年,不只四處趴趴走撿風景,完成了一組五集的訪友、訪藝術、訪舊時舊事的紀錄影集《安妮芳蹤處處華達》(Agnès de ci de là Varda, 2011-),還與年輕的藝術工作者/視覺藝術家JR合作了入圍奧斯卡的作品《最酷的旅伴》(Visages villages, 2017)。而在邁入九十高齡時,又在她女兒羅莎莉(Rosalie)的督促下推出了這部《安妮華達最後一堂課》(Varda par Agnès, 2019),以講座的方式搭配她特別挑選出的作品與訪談片段,重新回顧一次她的創作與人生。
但這「最後一堂課」當然不只是將《沙灘上的安妮》尚未能收錄進去的那十年,拿來做增篡補遺而已,兩者的目的其實是截然不同的,《沙灘上的安妮》明顯的意義是對內的,華達大費周章地設計執行各種裝置及行動藝術,呈現她的狂想與記憶,透露的似乎是一種恐慌與畏懼,想牢牢緊抓那些就快要遺失、就快要淡忘的一切,藉著實際存在的物與拍攝紀錄的像(如一開場海灘上的鏡子魔法),撫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但到了《安妮華達最後一堂課》時,那意義卻是明顯對外的,對外坦述、對外揭露、對外表白,因此,她在開場白中就直接地談起了電影創作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意義,那就是:靈感、創作與分享,在《沙灘上的安妮》裡,絕大多數時間,她都熱衷於那些曾帶給她靈感的往昔人事物,而在《安妮華達最後一堂課》中,她更在意的,卻是分享創作過程中的各種想法,她在電影裡所刻意搭建的結構骨架,以及豐實內容的思想血肉。
而造成這明確轉向的原因,或許來自華達對於死亡態度的改變。原本,創作本身便涵納著一種抵禦死亡的衝動,但到了九十歲,她似乎已經真正如同片中她曾為《南特傑克》受訪時所說的,不再想要抗拒時間或暫停時間,而是想要融入時間之中。願意去面對死亡、直視死亡。所以,在這部夫子自道的紀錄片前半段,多屬於劇情片的那部份,她選入了大量關於死亡的片段,像是《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Cléo de 5 à 7, 1962)中哀嘆死與孤獨的歌曲、《無法無家》(Sans toit ni loi, 1985)一開場的屍體[女演員桑德琳・波奈兒(Sanderine Bonnaire)說,華達將自己的死亡投射在女主角身上]、《幸福》(Le Bonheur, 1965)坦承之後突來的悲劇、《獅子、愛、謊言》(Lions Love (... and Lies), 1969)電視裡傳來的死訊、《紀錄說謊家》(Documenteur, 1981)沙灘上莫名的偽裝死亡景象,當然更重要的是《南特傑克》中逐漸步向死亡的傑克・德米。死亡是令人戰慄恐懼、無法理解、無法體驗的,但有時似乎也只有不迴避地看著死亡,才能理解生命的意義。
而到了後半段以攝影、裝置藝術與紀錄片為主體的部分,除了她曾在《沙灘上的安妮》為之灑下玫瑰與海棠的一張張逝去藝術家舞台劇照外,還有紀念二戰被佔領時期「義人」們義舉的千人塚藝術展,以及充滿喜悅色彩與花樣裝飾的滋咕咕(Zgougou, 華達的愛貓)墓地。在短角,兩兄弟邊推著車邊觀看已故父親的年輕身影;在諾曼第,早逝攝影師的青春姿態在傾倒的碉堡上隨浪潮幻滅。死亡不再是黑暗的無底深淵,不再是灰淡的耗損殞落,也可以充滿著美、充滿愛、充滿色彩。此時,華達不再如「沙灘」般倒著走凝視她眷戀難忘的來時路,而是懷著滿滿笑意、回憶與信念地看向不斷逼近的終點。
在這最後一堂課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華達接續著在「沙灘」中,揭露以十三段推軌鏡頭構成主人翁的肖像畫後,再度為她金獅獎得獎作品《無法無家》解謎,她說,那十三個推軌鏡頭,都是從空景開始,隨著慢慢移動,人物(女主角莫娜Mona)走進入到畫框中,然後不久又離開了銀幕,最後鏡頭停止在另一個景物上,而下一段推軌鏡頭,就會從這個相似的景或物開始,拉出另一段生活境況。這確實是非常精彩的巧思,它揭露出了我們理解生命時無法避免的片段化與片面化,永遠無法釐清眼前一切從何而來,也自然無法確定何以為終,但生活猶如無盡流動的長河,到了像是盡頭的地方,一轉個彎又急速地流洩下去,死亡就是終結嗎?或許是,也或許不然。
安妮・華達在2019年3月29日因癌症病逝於她位於巴黎達格雷街(Rue Daguerre)的住所,離這部片在柏林影展的首映也才剛過一個半月,可以想見,在拍攝及剪輯這部最後的作品時,死神或許早已在她身旁徘徊許久,疼痛與虛弱也應該時時折磨著她,但在片中,她的瀟灑豁達、泰然自若卻反而是歷來少見的。「先走囉!」這最後一堂課,當然可以視為她告別的遺言,很親切、很直接,也很周到,因此教人心痛難捨,但轉個念頭,這未嘗不可以視之為她的一段開場白,為她所帶來(留下)的眾多作品,指出一條入門的途徑,在她轉身離去後,接下來就該是我們盡情去探索、去思考、去聯想、去享受的時候,當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從她的作品裡找到啟發、獲得靈感,然後再去創造、分享,安妮・華達便不曾真正離去,而只不過是在我們前面,先走了幾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