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識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我是個愛特伍狂粉,不過我在喜歡一本小說時,通常是貪食這位小說家所有的作品,很少主動搜尋作家本人的真實生活,更願意和作者保持一點距離。
只是,當我在許多描述瑪格麗特・愛特伍的頭銜中,發現「社會運動者」幾乎和「小說家」一樣不可或缺時,再對照她的創作中絕不可能被忽略的對現實的批判,我也會忍不住有點好奇:這兩個身份,究竟是哪一個成就了哪一個?
《使女無懼:瑪格麗特愛特伍》這部紀錄片,或許正能回答這樣的問題。
因為她是瑪格麗特・愛特伍
真正的社運人士會為了理想奉獻一輩子,我並沒有。
在紀錄片中,愛特伍這麼說。「我常被找去代表這些人說話,是因為我沒有正職工作,去講話並不會危及我的生計。」
我很喜歡她這段話,那是一個真正關心世界的人才會有的思考方式:愛特伍並不覺得自己做了多麼了不起的事,不打算誇大她的文字帶來的力量,即使我確實認為,像她那樣能夠用故事將世界往好的方向推一把是很重要的。她同時意識到有許多正在做實事的人,可能並不像知名作家那樣,擁有這麼巨大的話語權,卻身陷更多現實考量之中,而他們在那樣的條件下仍然追求公平正義,毋寧是值得尊重的。
愛特伍不被聲勢迷惑而能不卑不亢地說出這段話,令我心折不已。而在整個紀錄片中,也可以看出她確實將自己當成一個很平凡的人,讀書、結婚、生子,喜歡拔雜草,偶爾淘氣地穿戴誇張的帽子衣服和裝扮,衣服丟進洗衣機之後就趕緊上樓去再寫一個章節,喜歡和家人朋友一起搭著小船賞鳥⋯⋯。
但我們也從紀錄片中看到,她的父母親獨特的教育態度,讓她從小的視野與思考空間就不同於當時的女孩。我有個無從證實的想法是,幼年教育所拓開的寬廣空間,很可能是造就她常使用不同角度觀看世界並尋找解釋的最初源頭。畢竟一個自小就馴化於社會標準的孩子,長大後或許有機會掙脫,但要這麼自然地質疑與探尋,確實是需要一些自小的養成。
而這或許解答了我一開始的疑問:她是因為關心社會所以寫出這樣的小說,或者因為她是個小說家所以更敏銳地觀察社會?答案或許是:因為她是瑪格麗特・愛特伍,因此她擁有足夠的敏銳去看見尚未被具體指出的扭曲,並且用非常棒的故事重現那樣的扭曲。
不說其他,單單是《使女的故事》這本小說,就是在1985年出版的。在那個比起此刻,對女性的箝制更加全面、更加理所當然的年代,能夠寫下這樣的故事,並非跟著時下潮流或單純逆著潮流走就能辦到。
況且那並不是她第一部探討這個議題的小說,也不是最後一本。
用「殘酷」的作品,對抗殘酷的世界
這部紀錄片中,我最喜歡的部分莫過於她在不同場合展現的幽默感——這幾年我對幽默感被弱化為「可以很快地說出好笑的話」非常厭煩,因為那樣的好笑經常是利用某些人盡皆知但並不公平的刻板印象,在利用的同時也加深這個刻板印象,但愛特伍不是。
她在街頭發表關於警察突襲同志澡堂的短講時說:「我的朋友告訴我警察突襲澡堂,我心想:整潔儀容怎麼就犯法了?」;1990年上映的《使女的故事》電影版導演回憶起他們在拍攝吊死使女的一幕時,來探班的愛特伍對導演說:「我的天啊,你們做這種事會有報應的。」
她在描述有個出版社擱置她的稿件兩年後,在她聲名大噪時為了與她重新取得合作機會,藉口之前的稿件是因為有個女職員因懷孕變笨,所以忘了從抽屜裡拿出來而因此擱置,帶著笑的清爽語氣,不明說卻讓人人都感受到這個藉口有多刻板、多方便,以及多糟糕。
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小粉絲似的拚命摘錄紀錄片中愛特伍的妙語生花,紀錄片裡的她,經常在淡然的一句話中,同時包含了直指荒謬的幽默感,以及對待世界的寬容與溫柔,而這兩者在她身上是互為因果的,或許就像她同時關心社會與小說家的身份那樣。
幽默是在殘酷的世界支撐人心的力量,而「好笑」,可能很單純的只是好笑,甚至更糟,會讓世界變得更殘酷。
在愛特伍年輕時參加的談話節目錄影中,主持人問她:「有的人認為妳的作品具有殘酷性,這說法是否合理?」「生命是殘酷的嗎?」愛特伍笑著說,她的手勢像花一樣,往上綻放,再綻放。「是的。」主持人同意。
那我的作品為何不能殘酷?
我們都同意世界有多殘酷,然而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們在紀錄片中看見愛特伍書寫著她向友人坦承「我寫得會怕」的小說,略帶搞笑地用宛如說鬼故事的口吻,輕聲道出哈佛大學中有一個女孩不能進去的圖書館——她的小說是映照世界的鏡面,更美,但同樣殘酷,而我們該慶幸的或許是,用小說來映照如斯殘酷的那個人,是幽默而寬容的瑪格麗特・愛特伍,因為殘酷的世界,唯有這樣的特質才足以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