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7

史惟筑

當影像不再趨近歷史:台北雙年展與偽記憶的書寫技術

尪仔、日記與單車,這三個物件,是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兩位策展人山姆.巴塔維爾與提爾.法爾拉特(Sam Bardaouil and Till Fellrath)的策展源起。尪仔,來自侯孝賢電影《戲夢人生》,李天祿的生命核心-布袋戲。這部影片講李天祿的一生,除了林強扮演李天祿,李天祿也出現在電影場景前,或之中。影片裡個人史委身大歷史,從清領時期過渡到日治、再到日本戰敗乃至國民政府來台。影片裡沒有檔案影像,但李天祿的在場與口白,讓口述不只是歷史,而是在電影拍攝「現場」發生的現實;佈景、演員才屬於過去。於是乎,個人史在電影場景與真實人物現身的交錯間,將真實性切分出多元的時間向度。如此,李天祿在現身當下,確保其作為檔案影像的未來性,林強則屬於搬演過去的尪仔,可作為影像符徵。 

張照堂,《李天祿》,1978,銀鹽相紙,40.6×50.8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影像中的歷史再現與「趨近性」

影像中的歷史再現,無論重演(re-enactment)或運用檔案影像,能生產史黛拉.布赫基(Stella Bruzzi)所言的「趨近性」(approximation),它可以打開電影或展演更多元的觀點與詮釋,「承認並促成一種在真實性、指向性影像與虛構間,去階層且具流動性的關係」[1]。於是乎,《戲夢人生》的重演,可以將李天祿的現身作為趨向真實性的索引;也可以將場景、角色的虛構性,作為辯證真實的新領地。或許,在虛構與真實的天秤上,《戲夢人生》的趨近性仍侷限在此二元思維上。 

不過,台灣仍有許多援引檔案影像書寫歷史的作品,不執著「基於真實事件」的再現迷思,更不將檔案影像作為確認真實性的輔助說明。早期如王俊傑與鄭淑麗的《歷史如何成為傷口》(1989)、陳界仁《凌遲考》(2002)、《加工廠》(2003),其後有林仕杰的《解體概要》(2015)、黃亞歷《日曜日式散步》(2015)、林欣怡的《三島》(2017)等。這些作品是將真實性、指向性影像與虛構舖展出的時間痕跡作為方法,觀眾無法從事向心式的歷史閱讀,而是在這三者間經驗不同分層的時間交織,咀嚼歷史辯證的恆常。 

「偽」歷史敘述主體 

這次在台北雙年展中,聚集了近半數出生在1984年之後的藝術家,似乎又展現另一種電影與歷史的書寫傾向:檔案畢竟缺乏完整詮釋再現事件的能力[2],不如棄之。進入台北市立美術館,映入眼簾的是大廳右方停著一架幾乎等比例的紙(箱)飛機,左前方則架設一單頻影像。邱子晏的《偽飛行場》,靈感來自日治時期日軍在台灣搭建的誘敵偽飛行場與碉堡。藝術家先在影像裡,在一片綠地公園上想像了一處日治時期的偽飛行場,並從地上到地下建構嫁接當代與過去的通道。影片裡,小孩與老人登上紙飛機,讓自己置身在數架敵機之間。說是「置身」其實是身處敵機的「影像之外」,螢幕架在紙飛機後方,所以紙飛機甚至並非「正面」迎向敵機,而是「背後受敵」。同時。播放這支單頻影像的螢幕前方,觀眾坐在藏有音箱的碉堡座椅上,透過音頻震動,共感偽空戰的在場經驗。

邱子晏,《偽飛行場》,2025,零式戰鬥機複製品搭配顯示器、影片、碉堡造型之音聲座椅,15分鐘,1200×900×300公分,120×45×40公分,藝術家提供,由2025台北雙年展及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委託製作。圖像由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偽,作為歷史敘述的主體,不需歷史檔案,也沒有歷史言說,只有對歷史資訊的「偽」佈局(staging of fake)。老人的偽老、小孩憋笑的偽戰鬥、偽軍機、偽砲火,抹消了歷史事件作為浮標的可能。同時,藝術家以密藏套層(mise en abyme)的佈局策略,將美術館轉換成偽飛行場,觀眾一入館內便進入了偽記憶的歷史裝置之中,完成偽記憶的雙重設置「偽」乃作品核心,其人工性更彰顯置外的三重性:置外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敘事。於是,影像不再書寫歷史,而是以離心的影像運動及裝置,模糊歷史面貌。 這種「偽」佈局,使歷史成為想像的殘影,也將美術館形塑成偽歷史的沉浸場域,操演因展示現實而產生的歷史視差。

「非」歷史再現的影像 

王耀億的《合拍片》,講述劇中角色來台勘景,籌拍《高松豐次郎傳》的過程。這件雙頻錄像作品,以第一位來台拍攝電影的高松豐次郎、及其已佚失的作品《台灣實況紹介》為源,探索歷史如何對人產生虛實映射。藝術家從一部佚失的影片出發,便決定了影像作為歷史事證的缺席狀態。劇中角色希望找到百年前像日本的台灣,走訪《台灣實況紹介》裡的地景。然而,身體在走訪的過程中,作為歷史建物的度量尺標,也無法丈量與歷史的距離。歷史建物可以作為歷史見證的遺跡,然它卻與高松無關、與佚失影片無涉。

王耀億,《合拍片》,2025,錄像截圖,雙頻道錄像、黑白、同步、燈光裝置、投影機、喇叭,1920×1080 (HD),20分鐘。藝術家版權所有,由2025台北雙年展委託製作。圖像由北美館提供。

也因此,《台灣實況紹介》曾經造訪的地點,在本片裡也只能是無指涉歷史影像的空的空間;身處森山松之助建造的台南州廳,卻迷失在以「日本時代」為名的歷史向度。標的沒有歷史,歷史沒有標的。電影在畫格流轉的閃光之中,註定成為歷史遁逃的罅隙。歷史僅為想像,在他方,也在無法觸及的雙頻螢幕之外。 影像不再用於追索歷史,而是展演影像面對歷史時的無能與心境。歷史並非缺席,而是以缺席之姿,成為觀看的前提。

如果歷史再現已非影像目的,那麼歷史可能被化為碎片散落在敘事的想像界,或閃現在意識流動間。吳家昀以三件攝影作品(《失去之歌 I-III 》、《失去之歌II-II》、《他方》)和一件雕塑作品《他方》,建造一虛構的電影場景。在這座場景內,有被黑布遮蓋的假山,還有兩組四張直指非家非國、尋找空無的攝影作品,以及一只反白中華民國護照,疊加在自然海域上的影像。場景裡沒有角色,也沒有動態影像;符徵與符指的指派、敘事策略和時延,交付給參觀者,以步伐、駐足、逗留、離開來勾勒路徑。

吳家昀,《失去之歌 II-II》,2020,攝影、紙黏土、文字,2.5×24×32公分,共2 件,藝術家版權所有。圖像由藝術家提供。

因而,歷史可以只是尚未降靈的假面,也可以是錯置的時間讀取術。個體與集體、家與國、小敘事與大歷史、大歷史或小敘事,都如照片上那只被抽空、懸置的護照,像中華民國歷史敘事的虛構性一樣蒼白、無根。 這件作品,影像不再指涉歷史,而是懸置歷史,成為一個開放的感知座標,等待被重新定位、參與書寫的契機。

電影的歷史書寫,不再只由檔案或動態影像話曰,而是由心證化約為流刺網,隨機擷取歷史物質或非物質的意識狀態。歷史,不再是浮標,不再為創作者或觀眾定位自身與歷史的間距。它更是意識、是心證,不是無法再現,而是在當代美術場域裡暫無必要。然影像從未離開歷史,只是在這三件作品中,歷史不再作為檔案得以召喚的證據,而是回到感知、記憶與想像交錯生成的現場:被感知、或被延宕。

吳家昀,《他方》,2025,雕塑、布幔,220×180×400公分,藝術家版權所有,由2025 台北雙年展委託製作。圖像由藝術家提供。

註一:Stella Bruzzi, Approximation -- Documentry, History and the Staging of Reality (London: Routledge, 2025), p. 8。 

註二:同註一,p. 13。 

 

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

展期:2025.11.01-2026.03.29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官網:https://www.taipeibiennial.org/2025/

現任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台灣女性影像學會理事長。曾任中央大學台灣電影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領域涵蓋動態影像歷史與文化、小規格電影史、電影美學及影像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