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6

謝世宗

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每個人的生老病死

《童年往事》是侯孝賢半自傳式電影,藉著男主角阿孝之口,訴說自己祖孫一家三代,在戰後從中國移民至台灣的故事。

祖母老想著回中國老家,以為跨過一條橋就到了,不只顯示她的空間認知錯亂,也暗示她無法接受離散的事實。來自外省的父母親,並未想在台灣終老,但在兩岸隔絕的情境下,台灣成了兩老的葬身之地。

阿孝自己雖是外省小孩,但從小在台灣長大,在家與家人說客語,在校與老師說國語,在外與朋友說台語,已經是個道地的台灣人。阿孝在電影最後,提及曾經與祖母一同回中國老家,結果在路上摘了一堆芭樂後回到台灣家中的記憶,正表明回鄉已經不再可能,而台灣土生土長的芭樂,已經成為阿孝在台灣落地生根的隱喻。

 

一家三代的春秋代謝

《童年往事》刻畫了阿孝一家三代的輾轉流離與興衰起落,點出同一塊土地由不同的世代與族群所銘刻的不同意涵,除了反映台灣特殊的歷史文化經驗,更以普世性的角度,呈現每個人必然經歷生老病死與成住壞空的命運。

電影一開頭,便以侯孝賢的聲音述說自己一家如何從中國來到台灣,一邊以鏡頭呈現空無一人的房間內部,再聚焦一只空無一人的藤椅,接著出現坐在藤椅上寫字的父親、在屋子裡玩耍追逐的小孩、在院子中削蘿蔔的姐姐與在廚房裡做飯的母親。

當角色一一在這些空間出現的同時,觀眾已經意識到這些角色不久將一一從這些空間消失;或者因為出外求學,或者因為嫁作人婦,但最後的消失狀態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如父親生前常坐著看書的藤椅,在他死後仍然留在屋內,對照出已非的人事,並創造出滄海桑田的效果。

電影的開展主要環繞著三個死亡事件:父親、母親與祖母,如同英文片名「A Time to Live, A Time to Die」明確指出電影的主題即是春秋代謝、生死交替。老一輩的逐漸生病、死亡,而年輕一輩成長、茁壯。

 

生與死的相互凝視

其中父親過世一幕,全家人聚集在床榻前守靈。阿孝先被姐姐叫去浴室盥洗,後因其他人的哭喊而突然回頭,直視床榻上的父親遺體。侯孝賢刻意用阿孝的觀點,以中遠景拍攝整個場面,一方面因為距離而有去戲劇化的效果,另一方面以深度空間創造出多重凝視:此時阿孝不但凝視著死亡的父親與痛哭失聲的母親,也凝視著其他無聲凝視著父母的兄弟姐妹。

下一個鏡頭則跳到已是青少年的阿孝,在明亮的戶外,夥同著友伴啃食甘蔗。時間的省略造成「跳切」(jump cut)的效果,視覺化了阿孝宛如一夕之間長大成人的錯覺,而這正是成長小說的主題:凝視第一個親人的死亡,往往是孩童成長的關鍵。

電影另一幕裡與生病的母親面對面的鏡頭,先以正反拍的手法,呈現阿孝在書桌旁看著母親,而牆壁上掛著父親的遺照。接著攝影機切九十度,呈現母親一邊低頭寫信,一邊與阿孝對話的情境。其中的正拍鏡頭刻意在父親的遺照上疊映了母親的倒影,暗示母親不久將隨父親到另一個世界。

而阿孝則不斷成長(開始夢遺)、男子氣概不斷增強(打架、當老大、鍛煉身體)、對異性發生興趣(甚至去嫖妓以得到性經驗)。當阿孝面對得了絕症、不久人世的母親,成長與衰老的對比尖銳地凸顯出來;兩人的對話十分簡單,但呈現生與死的相互凝視,也注定新的一代終將取代舊的一代。

 

不停邁向死亡終站

至於最疼阿孝的祖母,在電影前半部其實頗有行動力,多次拿著包袱,準備走回中國的老家,但在後半部則因為生病只能靜臥在榻榻米上。有一組鏡頭先拍攝窗外雨下不停,接著移到桌上的紙錢被風吹動,再切到躺在地上的祖母。

祖母之前的「動」與之後的「靜」是一個層次的對比,而窗外持續不停的落雨正是無止息的時間之流,對照出生病的祖母的靜,終於被不斷成長的孫子遺忘。當阿孝最後發現她一動也不動時,祖母早已死去多時。祖母生前不斷製作銀錢,要帶到死後的世界使用,已經預期了自己的死亡,明確告訴身為旁觀者的觀眾:生命是一種時間性的存在,不停地邁向死亡的終站。

一言以蔽之,侯孝賢所謂的「童年往事」,其實也就是每個人必然經歷的「生老病死」。

 

 

美國耶魯大學東亞所博士,現任國立清華大學臺文所教授,著有《侯孝賢的凝視:抒情傳統、文本互涉與文化政治》(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