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年 3 月 15 日,就在阿拉伯之春所點起的抗議之火在世界各地蔓延之時,敘利亞民眾於大馬士革舊城區聚集,抗議有學生因在牆上塗鴉反政府文字遭到逮捕。三天後 18 號,另一場位於德拉(Daraa)的反政府示威遭到警方開槍鎮壓,造成 4 人死亡。到了 28 號,開槍鎮壓死亡的人數來到 60 人,敘利亞內戰的種子就此播下。沒人想到在接下來的六年,所有關於這場內戰的數字都將要急速攀升。一件一件前所未聞的事件接二連三,至今沒人看得到終點。
2016 年 3 月,敘利亞已有超過六百多萬人成了國際難民,在世界各地尋找活下來的機會。另外約八百萬人在敘利亞境內流離失所,全國有一半的人無家可歸。死亡人數已經攀升到 47 萬人,五個人有四個人在貧窮狀態。歷經 21 次和談,聯合國主導過至少八次,但所有談判都告失敗,毫無停火可能,2018 年 2 月 24 日安理會終於達成的 30 天停火協議基本上形同虛設。幾乎所有敘利亞的世界遺產都遭破壞或全部摧毀。包括建於 11 世紀的克拉克城堡(Crac des chevaliers),以及位於帕米拉古城、擁有 2 千年歷史的巴爾夏明神廟等。敘利亞政府獲得如俄羅斯、伊朗及黎巴嫩真主黨的支持,敘利亞反對派則獲得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等伊斯蘭國家,以及美英法德等西方國家支持。根據聯合國報告,政府軍及反對派均犯下了包括謀殺、法外處決、酷刑等侵權行為在内的戰爭罪行。同時間,相信有多達 1000 個敘利亞反政府武裝團體存在,之間不時發生武裝衝突。2013 年戰爭開始出現沙林毒氣。直到 2017 年二月,俄羅斯與中國仍在安理會上反對制裁敘利亞政府使用化武。2014 年伊斯蘭國勢力迅速蔓延,掌控了敘利亞及伊拉克三分之一的國土。八月,IS 公布處決美國記者 James Foley。九月,以美國為首的聯軍開始在敘利亞對 IS 根據地展開空襲。2011 年八月當時的美國總統歐巴馬就要求敘利亞總統阿薩德下台。2017 年七月現任美國總統川普與俄羅斯總統普丁達成有限制的停火協議,16 天之後,敘利亞政府戰機再次出現,轟炸大馬士革市郊。
在這場永無止盡的戰爭當中受創最重的,就是敘利亞戰前最大的城市,阿勒坡(Aleppo)。
這是個考古學發現在 1.3 萬年前就有人居住的古老城市,西元 1000 年上下就已經是商業中心。而從 2012 年開始,一步步成了墳場。上述大大小小的參戰國家與組織都曾對這個城市發動攻擊,狙擊手、自殺炸彈客、生化武器、空襲決定了過去五年阿勒坡的城市景觀。在網路上搜尋「Aleppo before and after」,你可以一張張瀏覽這座聯合國編號第 21 號的世界遺產的古今對比。喔,你還可以找到原來這個城市,一千年前就開始生產手工皂,與馬賽皂齊名。因為必須使用新鮮橄欖及其製程,一年間只有 12 月至 3 月可製作。
戰前戰後阿勒坡對比照片(10+ Before-And-After Pics Reveal What War Did To The Largest City In Syria)
當然,現在的阿勒坡是拍不出什麼遊人如織的觀光景色來做城市行銷了。經過這六七年,就在我們已經被從敘利亞與阿勒坡傳回來的新聞影像給麻痺到失去閱讀這場災難的能力的時候,紀錄片《阿勒坡最後的男人》再度逼迫世人回到現場。導演 Firas Fayyad 出身阿勒坡,扛著攝影機跟著轟炸跑。對於急著紀錄並讓世人瞭解阿勒坡的任何人,說故事的角度與影像取材成了一個大挑戰。在此,導演幾乎不提這些轟炸背後複雜的地緣政治與國際角力,而選擇了「被轟炸到無處可躲的日子怎麼過下去」這樣的基調,平穩地控制敘事結構。充分利用紀錄長片不同於新聞報導的優勢與目的,《阿勒坡最後的男人》示範了在戰爭影像飽和的媒體景觀之中,長篇故事如何仍有可為。
這部環繞著當地「白盔(White Helmets)」非政府志願組織的紀錄片,時間結構上是個重複了 110 分鐘的迴圈:戰機咆哮掠過――空襲爆炸――飆車狂奔到現場――在斷垣殘壁裡挖人、挖人、挖人。迴圈之間穿插著阿勒坡的各種日常:足球、抗議、跳舞歌唱、公園玩耍。小孩、兄弟、神。笑、與自由。我想起心靈雞湯類的老梗:「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來活。」對阿勒坡人來說,這句話是被經年累月的轟炸之後,不得不吞下的生活準則。
啊還有那些市場買來的金魚,主角養著笑著說著也許哪天阿勒坡被禁運了還有魚可以吞。
這個迴圈不斷地挑戰觀眾的耐受能力。救難人員小心翼翼地捧著死去的嬰兒,那頭像個被扭斷的玩偶晃著晃著;這裏一隻斷掉的手掌、那裏找到可能是朋友的斷腿。下半身癱掉的貓,拖著身子似乎在找什麼(哪有什麼東西能找呢?)這些畫面餵給觀眾到讓你感覺冗長。你感覺這片子似乎可以製作的更加緊湊煽情,但剪接在此做了一個選擇:唯有透過一次次、一次次、再一次次的疲勞轟炸,我們才可能稍・稍・感受到鏡頭前白盔隊員的生存狀態:無奈、無力、重複性消磨著尊嚴與希望。如果知道再痛個一次兩次就能結束,那尚且稱不上地獄。當任何一個人的死去都不過只是又一個人的死去,這才是地獄。
闖進地獄救人當然是英雄滿點,但畫面裡的每次任務無法讓觀眾感到一絲成就。這些人大概也很難覺得自己貢獻了什麼。面對巨大的結構與暴力,徒手搬著瓦礫拉扯著救人或許,也只是對自己的存在給個交代。當主角們說著:「我們不會離開這裡。」也許其實是在說:「救到有一天我也被埋在這些瓦礫堆下吧。」這些人並沒有餘裕思考,但身邊的世界總是不停的丟問題挑戰他們。有個撿回一條命的小男孩天真地問著救了他的 Mahmoud:「你是怎麼救我出來的?」Mahmoud 無法回答。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Khaled 與他的孩子們的對話總是令人會心一笑卻又揪心。孩子問著:「你什麼時候回來?」Khaled 無法回答。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自己的電腦螢幕上網路串流播放,卻給了我很不同的觀看體驗:那像是拿著書本,一個屬於我與阿勒坡距離不到 30 公分建構起來,微小卻豐富的世界。這樣的內容,我不知道觀眾們能看多久。但能看多久就看多久吧?還留在阿勒坡的人民大概也是這樣在看著吧。或是,索性把故事放掉?一幕幕地盯著畫面裡一雙雙眼睛與他們的視線。劇組深入現場的拍攝方式、阿勒坡扎實地被日夜轟炸,不需電腦特效後製就給你好萊塢等級臨場感與場面調度。但一般虛構劇情片結束後的鬆一口氣,導演不打算給你。《阿勒坡最後的男人》片末最後的高潮,不過只是下一個迴圈的開始。迴圈的運作散發著宿命論獨有的黑亮光暈。
你我完成這場觀看後的無能為力,能否會成為我們的感知處方,在同理心節節敗退的日常戰場上給我們希望?這樣的正向力量來自於沒有退路的生存狀態,來自於還想把訊息與情感傳遞給下一個人的意志。也許在迴圈自身都不知情的狀況下,我們能慢慢慢慢讓迴圈的內容點滴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