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4

鴻鴻

邱炯炯系列專題|《椒麻堂會》:越戲劇越電影,越荒謬越真實

2022年台北電影節做了邱炯炯專題,《椒麻堂會》令台灣觀眾震驚,用如此風格化的方式處理歷史,華語影壇前所未見。這不過是邱炯炯的第一部劇情片 —— 但不如說,這是邱炯炯的第一部彩色片。因為他之前的紀錄片系列,率皆是黑白影像,但已經常穿插刻意安排的表演,尤以2015年的《痴》為最。《痴》在回顧政治受難者張先癡的生涯時,運用了大量光影戲、默片及戲劇感強烈的重演段落。其中一個片段最能說明邱炯炯的手法:當青年張先癡和父親在樓上爭論國民黨、共產黨孰優孰劣之時,鏡頭留在樓下的母親聽著收音機,傳出的音樂是歌頌南京的〈鍾山春〉。母親順手開開關關,柔美如鶯啼的歌聲也不時打斷了父子的爭吵。這種音畫越位錯置,簡直十分高達。

《椒麻堂會》有了更強的設計框架,從劇情到影像皆然。劇情從川劇丑角邱福新被牛頭馬面抓進陰間開始,藉著留連在中陰客棧、尚未喝下孟婆湯的一段時間,回顧他的一生:從小時候偷學戲、拜師入行,經歷抗日、國共內戰、共產黨建國到飢荒、文革。動盪大時代中如何求生,透過「新又新劇社」的一群小人物,演繹出許多動人細節。

喜劇元素反襯現實荒謬絕倫

然而,不若《活著》、《站台》的寫實基調,邱炯炯藉著濃厚川劇元素,以幽默嘲諷的方式,把整部片當一部丑劇在搬演。彩色的使用變得必要:角色臉上塗紅抹白、或閃閃金面,布景也是鮮明的手繪風格,把攝影棚當作了戲台。比如要逃到台灣時,海浪便以掀動的布匹來表現。許多象徵或超現實的處理,也任意自由。比如文革期間,邱炯炯的父親飾演的劉麻子,當眾人在戲台上被批鬥時,他坐在門外的板凳上越縮越小,直到消失;邱福新的兒子要進京串聯「找真理」,就手抓一朵浮雲,飛離母親的掌控;而勞改的場景,見他們把一輛堆滿磚頭的推車,推上又推下戲台,觀者鼓掌叫好,更是明擺著「運動」就是一台戲罷了。

陰間的人物和場景,不時穿插其間,更添加了鄉野奇談色彩。一個聾啞的陀兒,指手劃腳送往迎來;眾人參拜的梨園祖師,也是由真人扮演。陰陽同台,虛實交錯,荒謬與真實一體兩面,顯得真實更為荒謬。像是大飢荒時,邱福新夫婦撿到一個嬰兒,他們想到去茅房撈糞坑裡的蛆蟲,烤熟磨粉給嬰兒喝。正是由於劇中人自詡得計,興高采烈,喜劇效果反而更反襯了現實的慘烈。

整部電影都在四川樂山,一個籃球場大的自製影棚拍成。由於隔音不佳,所有聲音都是後製配音。這給了創作更大空間,尤其四川話的道地和聲調,可以細細琢磨。方言的精采,透過傳統戲曲幫襯,一起用「小敘述」背離了主旋律。以戲劇性手法凸顯真實,這大概是《椒麻堂會》最重要的美學目標。電影雖然也是面對鏡頭的表演,但比起劇場,有更多擬真的束縛,邱炯炯卻以劇場的「表演性」,大膽開展出新的可能。

藝術融合手法獨具風格

不過,由於景深經常被壓縮為二度空間,每幅畫面都像布勒哲爾的農民畫,攝影機也如瀏覽長幅畫卷般橫移,所以讓人覺得有魏斯・安德森的運鏡、或是另一位洛伊・安德森的人造場景感。但邱炯炯自陳的影響,卻是來自費里尼和賈克・大地。這麼一說,前者浮誇華麗的眾生相,後者的低調幽默與諷刺,的確都在《椒麻堂會》中有所印證。不過,我還想加上侯孝賢的《悲情城市》與《戲夢人生》。本片的多次合照,讓人不由得不想起《悲情》;而以一個戲班來映襯時代變革,強調背後更強大的操控力量,甚至真實與虛構的互文,《戲夢》早已作了最佳示範。

這麼說不是要貶抑邱炯炯的原創性,其實《椒麻堂會》的絕佳藝術統合能力,戲裡戲外渾融一體的鮮活趣味,以及從畫面到聲音無處不在的巧妙靈感,甚至對於川劇文化的保存與演繹,從微觀到宏觀,都是獨樹一格的邱炯炯,別無分號。小成本、大格局,藝術完成度極高,尤其直揭歷史瘡疤的勇氣,於這個時代的中國,更已是瀕臨絕種了。拿不到中國的龍標,卻可以上台灣的串流,死裡逃生、念念不忘,這不就是「新又新」的存活精神?

詩人,劇場及電影編導。曾任台北詩歌節、桃園電影節、台灣國際人權影展、人權藝術生活節之策展人。現主持黑眼睛文化及黑眼睛跨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