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撒旦萬萬歲》，實在相當歡樂。看這部片的時候，我有好幾次忍俊不禁，覺得這部讓挑釁昇華為美學的電影，可以看做低俗無賴神作《芭樂特：哈薩克青年必修（理）美國文化》或《女子漢的顛倒性世界》的非虛構版本正宗續集。
在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就有這樣一群自稱信仰撒旦、致力於宣傳魔鬼福音的人，結成名為「撒旦聖殿」（The Satanic Temple）的「宗教」組織，然後跑到反同婚教會創辦人墳前，舉辦所謂「粉紅彌撒」，把陰囊放在墓碑上，再擅自將棺材裡這位仇視同性戀的死者「受洗」為「死後同志」。
更糟糕的還有，撒旦聖殿甚至以宗教平等為藉口，對阿肯色州政府提出申請，打算在議會大樓前面的「十誡」石碑旁邊，豎立屬於該組織的宗教聖物，一座羊頭人身的魔鬼雕像——順道一提，就如同上帝依據自身來打造人類形像，該魔鬼的誘人奶頭，則完全復原了搖滾鐵漢 Iggy Pop 的性感精實肉體！
所以，在《撒旦萬萬歲》裡，鏡頭也忠實記錄此「邪教」組織的日常身影——他們令人髮指的「惡行」包括，為街友募捐衣物、清理髒亂海灘、發起社區捐血、認養公路維護、成立課後兒童社團等等。其中罪孽特別深重的，還有聖殿成員的可怕嗜好，他們多數自小沉迷異教徒重金屬音樂、或者熱愛「龍與地下城」之類異教徒桌遊（壞！真的壞！）。
撒旦聖殿的「七誡」
其實，從任何角度來看，他們只是持有強烈公共事務關懷的無神論者。
只要點開該組織用五角星裝飾的官方網站，上頭的「七誡」根本和任何超自然教義沒有關係：用同理心對待所有生命、努力追求社會正義、身體自主不可侵犯、擁護完全言論自由、信仰不能扭曲科學事實等等。撒旦聖殿真正關心的是，做為世俗而非神權國家，美國政府不能獨厚宗教保守人士，在政府機關內樹立特定宗教圖騰、接納古老教義從而剝奪同志婚姻與女性墮胎等基本人權。
不過，這些非常理性的核心主張，並不能防止聖殿成員三不五時收到死亡威脅。他們被誣指為仇恨團體、活動場地屢屢因保守派壓力而被臨時取消、數十萬民眾連署反對他們的遊說請願……也難怪撒旦聖殿其中一位創辦人，從頭到尾不敢在鏡頭前露出真實臉孔，同時他們的公開集會，還需穿著防彈衣才能上台演講。
說來也真的諷刺，正是那些口口聲聲說著「神愛世人」的基本教義派，創造了一種默許死亡威脅的暴力氛圍。
異教徒都得下地獄？
本片也訪問了多位撒旦聖殿成員，請他們談談自己「改宗」的心路歷程。其實，就如同多數美國人，他們都在虔誠基督教家庭長大，然而，身上的非主流性別認同或獨特政治觀點，迫使他們必須反思被大眾視為理所當然的宗教意識型態。
有一段訪談，讓人特別會心一笑。該成員提到小時候，學校老師帶著同學觀賞電影《甘地》。當所有人都被印度聖雄的高尚人格與理想主義，感動到不要不要的時候，老師卻冷冷地下了結論：「雖然甘地非常偉大，但是同學們要記得喔，身為一個異教徒，甘地死掉以後還是得下地獄的！」
台灣觀眾或許不容易想像，對於大多數美國國民來說，他們堅定相信，美國立國精神基本上起源於不可質疑的《聖經》教誨。但是歷史學家指出，上述「常識」其實是一種誤解。
原始的美國憲法是一部在宗教上高度中立的法律，但到了 1960 年代前後，由於美蘇冷戰的時代氣氛，政府決定宣傳「不同於無神論、沒有信仰的蘇聯，我們美國人虔誠而且敬畏上主」，於是才開始在鈔票、就職誓詞上增加宗教修辭。再加上當時福音派牧師在政壇大肆活躍，就這樣慢慢的，美國「轉變」為一處神恩眷顧的基督國度。
一個「宗教」的社會性格
還有個問題讓人納悶：如果撒旦聖殿其實從不崇拜魔鬼，只是普通的無神論者，那麼，為何要使用這個必然冒犯美國民眾的名稱與形象呢？
撒旦聖殿對此是這樣回答：畢竟「無神論者」這個詞彙太過無聊，只能界定「你不是誰」，卻不能描述「你是誰、你屬於哪裡」。如果反對宗教霸權的人們也渴望認同歸屬、也想要一個支持緊密的團契社群，那麼歷史悠久的「撒旦」概念，就為了反判精神與獨立思考，提供一個最為生動而且通俗的公共意象。社會學家涂爾幹說過，在人類社會中，巫術之所以慢慢變成宗教，就是因為出現了「教會」體系——協調集體信念並進行共同的倫理追求，本來就是宗教所提供的核心功能。
因此，《撒旦萬萬歲》遠遠不只是一則關於理性與信仰的爭辯，它還回到了「宗教」的「社會性格」。本片有個意味深長的片段，在阿肯色州議會十誡石碑爭議期間，有位組織外的激進無神論者，乾脆直接開車撞倒石碑，但是這類「聲援」反而讓撒旦聖殿感到憂慮——做為一個名義上的宗教團體，他們更偏好論述的層次（透過諷刺、公共辯論等手段），在體制內部促成變革，而不是直接衝撞，正面對決。
所以就社會運動的角度，撒旦聖殿也確實發生了路線上的歧異。在聖殿的規模擴張後，底特律分會的做法太過激進，他們大量舉行帶有迷幻殘酷氣息的聚會、宣傳「殺死川普」主張、使用大量鮮血與暴力的象徵符號（其實還滿「撒旦」的）。
這些造成了溫和派和激進派的最終分裂。記錄片中，後來被聖殿除名的底特律分會長在鏡頭前表示，她認為撒旦聖殿開始出現腐化徵兆，趕走自己就是輕易與「溫和主流」妥協。但是聖殿其他成員則認為，對於這個正在進行的當代宗教改革來說，和平主義色彩有其必要性，若採用太過爭議性的形象，恐怕無助於組織的原始目標。儘管，他們盡力讓撒旦聖殿能夠「保持組織扁平、抗拒中央集權」，可是對於那些偏離了核心共識太遠的少數會員，仍然需要做出相當切割。
是 evil 還是 live？
科幻小說巨匠亞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有本經典著作《童年末日》，很巧合地預言了撒旦聖殿在今日所遭遇的各種敵意。
在小說中，未知外星文明拜訪地球，以強制手段中止了各國的自殺性軍備競賽，並且引導人類把聰明才智用於均富發展而非互相殘殺。但幾百年過去，愛好和平的外星文明始終不肯與任何人類「面對面」交流——小說最後公布答案，因為這個外星種族的長相羊角鹿蹄、背後還有一對巨大肉翅，剛好跟人類古代迷信的「魔鬼」在外觀上高度重疊。所以他們只能隱身幕後，以免激起不必要的敵意。
就此而言，如果我們能抱持懷疑精神，暫時放下宗教傳統中的種種未審先判，那麼《聖經》可以容許截然不同的解釋：當夏娃赤身裸體對丈夫和神明言聽計從、當亞伯拉罕聽見「神諭」打算殺死兒子獻給上帝、當耶穌在荒野中因為苦修而飢餓瀕死……所有這些出於宗教盲信而讓自己或他人陷入危險的時刻，質疑《聖經》的惡魔撒旦，才是那個主張理性生活、不可無條件服從上帝旨意的清醒之人。
當代撒旦主義曾經半開玩笑地來替自己的異端主張提出辯護：「記住！把邪惡（evil）倒過來，那就是活著（liv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