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我們有時候會稱呼安妮華達(Agnès Varda)為「華達奶奶」。每當聽到,我便忍不住思考「奶奶」這個稱呼的意義。「奶奶」到底是尊稱還是什麼呢?尊稱有很多種,為年長女性而設的也不只有「奶奶」,叫一個女人「奶奶」除了凸顯她的年紀,難道是要強調她像所有人的親奶奶般和藹可親嗎?
但奶奶就是和藹可親又會否是個刻板印象,即使這形象未必負面?總有人的親奶奶並非和藹可親,也許也有作風帥氣的奶奶,又或者,總有人出生時奶奶已經不在,也就無從與她當面相處以證她是否和藹可親。而我們這些喊華達「奶奶」的人,絕大部分也都與華達素未謀面。
華達拍《千面珍寶金》(Jane B. for Agnès V.,1988)時 60 歲,也是來到了在一般人眼中可稱為「奶奶」的年紀,但端看在片中親自亮相的她實在不似已經 60 歲。當然,60 歲就該是什麼樣子又是另一個刻板印象。年齡的確是這部劇情式紀錄片(docudrama film)的重點所在,儘管在片中被強調的並非華達的 60 歲,而是珍寶金(Jane Birkin)於當年剛屆滿的 40 歲。
該片以她憶述 30 歲生日當天的情境展開,但內容無關慶生。那是個孤獨的生日,她正在倫敦拍戲,親友都不在身邊替她慶祝。她獨自在飯店房間裡喝一瓶甜死人的雪莉酒,喝著喝著,忽然覺得不舒服,不舒服得只能爬下床再爬進浴室往馬桶裡吐,吐出來的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紅蘿蔔,在馬桶裡飄浮,她沖了水,隨手抓起掛在架子上的襪子來擦臉——多狼狽啊!寶金的 30 歲開始得他媽的狼狽,她形容為「不美麗的預兆」。
28 歲和 29 歲的距離似乎不大,但 29 歲和 30 歲卻彷彿相隔千里。這當然又是另一個刻板印象,關於女性年齡的刻板印象。君不見坊間經常宣揚 30 歲前後是年輕女性與熟女的分水嶺:25、26 歲了,新陳代謝開始變慢了;差不多 30 歲了,該是時候轉用主打抗老的護膚品了;35 歲了,再不生孩子就要當高齡產婦了……。
華達倒沒有在《千面珍寶金》裡讓寶金重述這些耳熟能詳的針對女性的年齡刻板,說不定就是因為太耳熟能詳;相反,40 歲的寶金在片中所述的不只是她 30 歲時的回憶,她的憶述要從童年開始。
這個起點使《千面珍寶金》的格局超越了熟女的年齡焦慮,該片因而成了一場對女性人生之上半場的回顧。在女性的人生上半場中,成長是重要的課題,而成長的重點在於長成/成為女人,這與成為男人(或其他性別)是不同的。
這裡所談的,或《千面珍寶金》所談的,不只是成為人,更是成為女人。
成長是一趟性別探索之旅,而終點普遍是固定的性別身分——男人該是什麼樣子,女人該是什麼樣子,60 歲、40 歲或 30 歲的女人又該是什麼樣子。這些固然都是性別刻板,性別刻板的形成源於性別身分被視為理應固定,且必須固定為某幾個被認同的特定模樣。而孩童往往挑戰固定,正在急速成長的他們實際上是處於最不穩定的狀態,有鑑於此,甚至有性別學者視他們為「酷兒」1。
按寶金在片中憶述,孩童時的她亦是如此,她覺得妹妹琳達「比較像個女孩子」,她更希望自己像哥哥安德魯。但希望歸希望,來到身體從女孩轉變為女人的少女時期,她也開始為胸前那兩顆決定她看起來是否「像個女孩子」的肉球煩惱。
寶金坦言,16 歲的她胸脯很小,她嚮往過大的胸脯,因為她從沒體會過胸脯晃動的感覺,這是她的一個遺憾——應該說是兩個(因為乳房有兩個)。然而,來到她穿著野人裝的一幕時,她又說要是有機會演出叢林電影,她才不要演泰山的女友珍,她喜歡的是毛克利這類野孩子角色,因為她從來就沒把自己看作女孩子。在她眼中,她飾演的角色都是與男孩同樣傑出的女孩,是「男人婆」和為了射箭更準而拿掉一邊乳房的亞馬遜女神。
不想要像女孩、不把自己看作女孩,但又嚮往大胸脯,同時崇拜拿掉一邊乳房的女戰士——寶金的敘述看似矛盾,穿插於劇情式紀錄片中也就更難辨真偽,作為觀眾的我們難以根據她的話總結出她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女人。但這或許正好說明,40 歲的女人不比酷兒般的孩童穩定和服膺於性別刻板。
至於那個藏身於攝影機後的 60 歲的女人呢?事實上,華達並未藏身,她是現身的,她除了是《千面珍寶金》的導演,也在片中扮演寶金的對話對象,以及凝視寶金者,但寶金同時也凝視華達。
正如華達在該片初段就對寶金說:「若沒有看進(攝影機)裡面,就是沒有看見我。」這部電影的主角不只是寶金,雖然絕大部分的鏡頭都以她為中心,這些鏡頭卻也同時記錄著她與華達的互相凝視,是兩個女人互看的結果。透過此片,華達也讓寶金觀看一個 40 歲以後的女人,這女人60 歲了,無論她看起來是否像 60 歲,她仍在拍電影。
針對女性的年齡刻板限制了女人該在何時做些什麼,但也許我們什麼都不用做,要做的只有停下來,看一看——看過去,看未來,就只是看,看看再說,而不急於要當個怎樣的女人。尤其是當我們走到了寶金口中這些「令人有點心痛」的 0 字尾歲數關口。
註1:凱瑟琳.龐德.史托克頓(Kathryn Bond Stockton)的《酷兒孩童,或二十一世紀的歧異成長路》(The Queer Child, or Growing Sidewa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2009)是對兒童作酷兒閱讀的代表作之一。另可參考傑克.哈伯斯坦(Jack Halberstam)的《酷兒的失敗藝術》(The Queer Art of Failure,2011)和《卡卡女性主義》(Gaga Feminism,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