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5

林勝韋

邱炯炯系列專題|用電影的鏡頭變川劇的技法

邱炯炯從小生長在一個川劇戲班的大家庭,小時候學過川劇,川劇可說是滲透在他的生活之中。從《大酒樓》《彩排記》等紀錄片中可以看到,他看待川劇的眼光,並不是文化資產或者懷舊,毋寧說更像是融入生活中的自然而然。川劇對他們來說,就像他爸和朋友邊喝酒邊唱曲一樣,是跟吃飯、喝酒一樣自然的事情,因此我們也要用這樣「日常生活」的眼光來看待他電影中出現的「川劇技法」。而表現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也是庶民性質強烈的川劇最吸引人的地方。

開紙上畫的老爺車去兜風

《痴》中,我們看到張先癡將軍小時候家裡僕人開的高級老爺車,竟然是很明顯地畫在一個大布景上的「平面」老爺車,但卻似乎比真車還要真,車頭燈還會發光。

這就有了戲曲才有的曖昧性:你看到的東西都不是你想的那樣,而且所有的觀眾都跟你一起產生幻覺,覺得那其實是某樣「我們都理解的東西」。像最有名的就是以馬鞭代替馬,因為舞台上不可能有真馬,所以演員就以手持馬鞭鞭馬的動作代替「馬」。這些戲曲舞台上讓人產生「幻覺」的道具或簡易布景,就稱為「砌末」,意為「雜物」。

《痴》

邱炯炯的電影鏡頭可說是活用了砌末的曖昧性,透過這個幻覺,我們似乎看到了很多時空濃縮在一個單一鏡頭中,但我們卻不覺得奇怪。比如《痴》由43分48秒開始的鏡頭,我們明明知道那是一個棚內拍攝的場景,國民黨軍隊在簡陋的木板台上違和地生起了營火,讓我們知道「這不只是一個營火」,木板台可能代表一個高處、一個軍營、或者是一個堡壘。

接著共產黨軍隊攻入,入鏡的演員不超過十人,但我們卻可以想像不只是這些人,可能是一個軍營,或者連續好幾場戰爭發生的事情。接著有人被射殺在帳篷之外,我們只看到剪影,卻立刻明白了這場戰爭的殘酷性,就是一個都不留,這種場面立刻在我們的想像中「增生」了非常多次。戲曲常說的「六七人百萬雄兵」,在這個鏡頭底下表現得淋漓盡致。

變臉是為了看見人心的深邃

邱炯炯的紀錄片中,拍最多的就是人物。你可以不知道「大酒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但會知道《大酒樓》裡面圍繞著邱炯炯的這些男女長輩們愛吃什麼、愛唱哪些川劇曲子。《萱堂閒話錄》、《彩排記》等片也是一樣,都是邱炯炯從小看到大的長輩們的生活紀事,一些很日常的喜怒哀樂,就像在戲曲舞台上上演的尋常人物,雖然生旦淨末丑行當俱全,但演出的,卻是「生活」這場不具名的大戲。

《大酒樓》

有一個我們可以特別注意的地方,就是邱炯炯在《大酒樓》中使用的很有創意的訪談手法。在原本的鏡頭畫面中,很明顯地他本人就是在跟這些鏡頭前的長輩們一來一往地問話。但邱炯炯會把自己問話的片段,直接剪接上他在床上窩在棉被裡一臉期待的表情,而且不管多瑣碎的回話都會剪,比如邱炯炯在床上對著鏡頭說:「謝謝,謝謝。」這些畫面其實有點像一個小孩睡前躺在床上,充滿期待地聽著大人說著一些家族陳年往事那樣地興味盎然,一點都不會感到無聊,而且明明是在開放空間中問的問題,旁邊可能也有不少人在聽,但因為這些畫面的插入,就突然有了「私密對話」的味道。

川劇中最著名的「變臉」,其實是讓演員戴上面具逼近舞台角色的內心真實狀態,而且每變一層就更逼近一層,變臉的畫面常常會讓人感到怖慄,就是因為太過逼近「真實」。而邱炯炯躲在棉被裡露出一個頭的畫面,更像是用他個人的方式,將這個公開空間逼入更私密的狀態,透過這個「以臉逼近」的手法,我們也因此更能看清楚這個人的真實面貌。

因此我們會發現,這些紀錄片記錄的都是圍繞著邱炯炯身邊形形色色的「人物肖像」,正如他作為畫家以獨特畫風繪製的人物像一般,這些人物的精神也以非常特別的方式被記錄下來。他們並不是歷史上什麼特別的人物,毋寧說更像是我們在尋常社區或鄉村之間常常會見到的叔叔、嬸嬸,但就是這樣尋常的人物,更讓我們感受到人生的況味。

《椒麻堂會》

所以說如果要進入邱炯炯的電影的話,可以由紀錄片開始,就像在蒐集他身邊的「人物卡牌」,最後再看《椒麻堂會》,你會發現所有人物都在這部劇情片中變得更加鮮活。但也可以反過來,先看《椒》再看其他,就可以先由大時代背景來抓住人物精神,再進一步由紀錄片觀賞一幅幅「人物肖像畫」。而這些圍繞著邱炯炯發聲的人物們,也會在不同的片中互相補充,互相對話,宛如一場永不落幕的川劇大戲。

專職作家、樂評人,經營音樂評論站台「台灣狂噪之聲」。因為太愛戲曲而跑去學快失傳的北管大戲,又喜歡K-pop、寶萊塢電影、黑死金屬,熱愛挖掘每種文化背後的特殊價值與脈絡,後來逐漸發展出一套自己的流行文化史學觀。目前即將出版第一本小說,偶爾出陣頭吹嗩吶賺鋼琴課的學費,希望寫出台灣第一本搖滾音樂史、歌仔戲電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