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以變裝為主題的紀錄片,其敘事會在變裝者的兩個身分之間擺盪。這兩個身分固然分為台上的激情表演與台下的日常生活。但變裝理論告訴我們[1], 這兩者是互相影響的,所謂的性別流動並非指台上一個人,台下又是另一個人,切換身分猶如穿脫衣服。姑且以衣服為例,反而比較像是穿上了某件衣服,它就會形塑你的身分,而你越常穿它,就越無法脫下它;又或者,即使你脫下了,它也持續在你身上發揮作用。
這樣的衣服你還穿嗎?但事實上,我們都無法不穿衣服,就像《姑奶奶》(2010)以字卡呈現其主角樊其輝用「碧浪達夫人」── 變裝後的他 ── 的身分對觀眾說:「在座的會說我是個嚴重的同性戀患者,其實在我眼中,你們不過是些異性戀患者。其實,大家都是病人。」無法不穿衣服好比染病,不是你說不穿就不穿,說病好就病好。假如同性戀和異性戀分別是兩件衣服,那除非我們不穿,不然始終患病,不但身體受衣服形塑,身分也隨之在某程度上被定型
消失的關鍵字
我特別想從衣服的角度切入《姑奶奶》,因為它看起來就不是這部紀錄片的重點,卻與樊其輝較為人所知的身分之一息息相關。如今「肉搜」他,最先跳出來的關鍵詞是「服裝設計師」,再來是「自殺」。這兩個關鍵詞在片中不是失蹤,就是要觀眾猜謎似的自行從樊其輝那如幻似真、曲折而反覆的獨白中自行尋找和拼湊線索。例如,戲中並未指明樊其輝是位服裝設計師,或呈現他從事服裝設計的一面,卻以透過一再打在字卡上的「健談的裁縫」來影射,談的卻是生死愛慾,無關衣服。至於他自殺則是《姑奶奶》於二〇一〇年稍早完成並上映後不久的事[2], 如此,該片錯過了追蹤樊其輝的人生直到最後的機會,兩者之間就差那麼一點時間,難免令人遺憾 ── 等等,這到底是誰的遺憾?遺憾的原因和內容又是什麼?
十四年後看《姑奶奶》,我邊看邊忍不住把這份遺憾想了又想。翻查資料發現,邱炯炯是二〇二二年台北電影節的焦點影人之一,他在映後講座上提到,與樊其輝約好十年後再拍「末篇姑奶奶」,對方卻「因抑鬱症輕生過世,留下無限遺憾。」[3] 邱炯炯口中的「遺憾」可分拆成兩個層面:一、樊其輝離世固然是個遺憾;二、無法以另一部作品再續樊其輝的故事,並把故事說到最後則是另一個遺憾。第一個遺憾具有普世性,無論我們是否認識樊其輝,大抵都會認同這是個遺憾;第二個遺憾則出自導演或創作者的角度,此角度以樊其輝為源頭,順著其人生發展出敘事,遺憾因而在於敘事的無疾而終。
不可靠的敘事者
然而,十四年的「時差」與戲外的發展 ── 死亡 ── 為如何觀看《姑奶奶》和定義遺憾提供了另一個角度。姑且稱此角度為「後設」,它不受「欲知後事如何」的慾望驅動,但又有別於單純回顧。後設角度不見得就把《姑奶奶》化為紀念樊其輝的作品,畢竟紀念之作需要把紀念對象的生平從頭到底如實道來,好比在靈堂上宣讀生平傳略,偏偏本片主角卻是一位不可靠的敘事者。不可靠的敘事者原是文學創作策略,亦可應用在其他創作形式,其目的多為揭露敘事的複雜性或置疑所謂的「真相」。樊其輝不是在跟我們談文學,但他可被視為文本的主角,或他本身就是文本。而從這個角度看,觀看《姑奶奶》並不會更接近所謂的「真相」,它雖然是紀錄片,卻打破紀錄片比劇情片更「真實」或紀錄片的目的必然是「求真」的迷思。
脫離了求真的框架,不循序漸進地找線索、找到後預設背後必有「真相」待挖,樊其輝那看似次序錯亂,甚至自相矛盾的有一句、沒一句,反而成了文學。邱炯炯的執導為這個文本提供了結構,卻不影響其「疑真」效果 ── 變裝皇后誇張的衣飾與化妝下,不見得就是其真身;把事件發生的順序釐清,也不見得就能區分出虛與實、性與愛⋯⋯。
十四年後,唯一能肯定的真相,是樊其輝在片外的死。片內,因矛盾而更顯魔幻迷人的獨白,以及與之呼應的留白,例如衣服和死亡,使此片沒能肩負典型的紀錄與紀念功能,卻或者成全了樊其輝無法在人間完全達成的穿脫自由。
註1:此處所指涉的「變裝理論」為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別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理論。
註2:網上資料顯示,樊其輝於二〇一〇年十月十一日亡。
註3:台北電影節,《椒麻堂會》映後講座側記,2022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