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31

凃倚佩

情色摩登——台南中國城.極樂惡所

樹立於台南中正路尾超過30年的中國城,是凝縮台南人回憶的怪異所在。它的怪異來自於內蘊高度的混雜性:觀光商城混雜情色產業,龍蛇雜處、暗藏春光,迷宮般的空間,隱藏著情慾、胡鬧、怪誕的氣息,它是一個神祕的不思議之地。

中國城5樓住宅區天井(局部)。(攝影/陳伯義)

如何迫近它高度資本流動混雜著情色空間的神祕性?本文希望透過初步的文史考察,將時間軸與空間軸拉得更廣更遠,來迫近這個神祕性。日治時代中國城的位置原是台南船溜盲段所在,本為「不存在的場所」的中國城,在填平運河盲段才誕生,由於它的位置非常鄰近日治時期的新町遊廓(情色風化區),以及末廣町(摩登商圈),使得它非常近似日本學者沖浦和光筆下,江戶時代高度縱慾的娛樂空間:「極樂惡所」。

新町×情色

日本文化研究學者沖浦和光在《極樂惡所:日本社會的風月演化》一書中提出,日本江戶時代被稱為「惡所」的地方有三個特性。其一,它是色里.遊里(即風化區),其二,它是芝居町(劇場街、鬧街)。進入近代(指明治維新至二次大戰爆發,約為1868年至1938年)以後,許多「盛場」都是由此比鄰而居的兩者合併而成;其三,則是附近一定有處將以上二者視為地盤的受歧視民聚落,兩者都是近世身分階級制度的邊緣民。若以東京比較,則相當於淺草、吉原、山谷和深川一帶,一處渾然天成的小型社會。簡單來說,「邊緣」、「邊界」與「底層」就是「惡所」的三大特質。[1]

根據周菊香《府城今昔》一書調查,「新町」就是酒家聚集的「綠燈戶」。日治初期,有鑑於風月場所不宜鄰近住家,日本政府特將特種營業移至海埔新生地的新町,當時新町分為日人經營與台人經營兩區,前者約今保安路以北、康樂街、府前路、大智街之方塊地帶,曾有北國樓、東樓、高砂樓、枷賀屋、富士見樓、開門樓、豐本、皆花園、金波樓等;後者約今保安路以南、大智街、大仁街、康樂街方塊地帶,有真花園、玩春園、愛月園、樂春園、小春園、昭和樓、浪花樓、桂花亭、新春閣等。 [2] 

保安路、康樂街、府前路、大智街、大仁街皆相當鄰近中國城,至今仍有不少情色產業在此區蓬勃發展,因此研究中國城可不能忽略此區悠久的情色文化對中國城潛在的影響。如果百年前的風花雪月之地:新町的文史質地鑲嵌了中國城的情色性,那麼另一種高度資本流動的特性,可能與鄰近中國城,今林百貨所在地,日治時期台南的摩登大道:「末廣町」有關。

約昭和初期的台南市鳥瞰圖,可見位於台南船溜盲段之今中國城,相當緊鄰情色風化區新町遊廓。(出處:2006年「長河落日圓:台南運河80週年特展」展覽DM,該地圖由黃天橫先生提供、台南市資產保護協會發行)

末廣町×摩登

由台南州廳(今台灣文學館)往西延伸到現在的忠義路、中正路口,即可銜接到日治時期的末廣町,這裡過去曾是台南人心目中的「銀座」。 [3] 葉石濤的小說,就有三篇以「銀座通」的喫茶店為背景,分別是〈邂逅〉裡的南風喫茶店、〈再見吧!梳髮的Amie!〉裡的森永喫茶店、〈姻緣〉裡的望鄉喫茶店,〈邂逅〉的男主角簡阿淘,就是在今鄰近民生綠園的「南風喫茶店」邂逅心儀的女子林雪梅,文中還描述了精緻的末廣町光景。

傅朝卿在〈從大正町到末廣町:從摩登老街到文化創意大道〉一文中,提到台南市歷經市區改正與台南運河開通後,由當時的台南驛經明治公園、大正町(今中山路)、大正綠園(湯德章紀念公園)、末廣町(今中正路)、到運河口間路段之重要性逐漸增加。1927年(日昭和2年),當時有志於末廣町經營事業之商家,組織了一個店鋪住宅速成會,決定在末廣町南北兩側興建連續的店舖住宅。1931年(日昭和7年),末廣町店鋪住宅落成,是台南市第一條經過整體規畫設計的市街,繁華熱鬧之景依稀可以想像。末廣町一直是台南市精品及舶來品最重要的商業大街,一直延伸到西端的運河盲段(即中國城之處)。1980年代運河盲段被填平興建中國城後,此條曾經繁華一時的大道終於沒落,不過在大街上仍有一些精品店,街廓內部也留存不少小型的傳統店家。 [4] 

從今林百貨的方向往中國城相連構成一長型商圈區塊,周邊的商業消費琳瑯滿目,例如今日精品街、西市場、沙卡里巴、今日戲院、海安路商圈等等,街上總是充滿前來購物娛樂的人們。雖然中國城的消費水平,相較於中正路的精品店而言,較偏平價的次文化產業,但是中正路商圈由來已久的消費文化,反映了日治時代以來,中國城與高度資本流動緊密的鄰近性。

中國城:極樂惡所

「盛場」演變自惡所,鄰近市中心的鬧區之意。 [5] 上述引文從兒童視角描述初入盛場對其單純心靈造成的強烈撞擊,極似置身中國城的「極樂」經驗,美食、奇貨、音樂、影像等眾多事件叢立,味覺、聽覺、嗅覺、視覺的刺激皆高度衝擊感官,在那裡,一切皆是奇觀,難以命名的感覺總是爆量、充盈,飽含驚奇。

新町的情色與末廣町摩登豐富了中國城做為一座「極樂惡所」的底蘊,以日本江戶時期的「惡所」來迫近中國城的神祕性是一種實驗性的想像,希望能形塑出屬於中國城的無形文化資產。

沖浦和光在《極樂惡所》書中歸納出六種「惡所」特質:(1)與地緣性共同體無關,匿名密度極高的特殊空間。(2)新文化資訊提供與收集的「場所」。(3)跨越身分階級,連罪犯與無賴都能進入的「場所」。(4)處偏遠地帶,混沌、可無限擴張的「場所」。(5)顛覆人倫秩序的「場所」。(6)充滿「漂泊神人」的影子,表演演員魅力與魔力的「場所」。 [6] 

中國城可能呼應沖浦和光的「惡所」特質:位居地下的三千坪空間,具有高度的隱密性;流行產業盛行,新潮資訊的集散地;不論歡樂的家庭聚會、清純學生的探險、各據地盤的不良少年,各種身分在此處匯聚流連;低調、隱密但充滿誘惑的情色產業,難以覺察又確實存在的特質,勾勒中國城混沌、無邊界、誘惑的潛力。

中國城9樓麗儫賓館(局部)。(攝影/陳伯義)

2015年末重返已是廢墟的中國城:當年的約會勝地冰宮溜冰場、卡拉OK店牆上貼滿寫有歌名和號碼的彩色歌單:《愈搏愈重》26070、《今夜又擱為你醉》21747、《相逢》26557……;懷舊唱片行留有《蠟筆小新》、《忍者龜》、《家有賤狗》等1990年代風靡一時的卡通錄影帶;地上散落言情小說《搞怪灰姑娘》、《火爆恰婆娘》、《綁架新娘》;海報架舖滿金城武、郭富城、酒井法子(Noriko Sakai)、周慧敏的寫真照,彷彿昨天才被站在這裡的歌迷捧在手掌心裡端詳撫摸。

荒廢的小吃店招牌寫著鍋燒意麵、蝦仁蛋炒飯、正宗原味棺材板、木瓜牛奶……;電動機台「東方明珠」、「頑皮阿新」、「蘋果樂透」已捂嘴,不再發出刺耳的聲音;中國城電影院、隱身高樓的情色賓館,所有曾在此「極樂惡所」被激起,情慾、怪誕、胡鬧的感官感覺,將永遠塵封。

 

註1 沖浦和光著,桑田草譯,《極樂惡所:日本社會的風月演化》,台北:麥田,2008。
註2 周菊香,《府城今昔》,台南:台南市政府,2003。
註3 傅朝卿,〈從大正町到末廣町─從摩登老街到文化創意大道〉,收錄於《Tainan2024:新世紀台南文創大道行動論壇》手冊,2013。
註4 同上註。
註5 同註1。
註6 同註1。

(原文刊載於第282期《典藏.今藝術》。網路版

曾任《今藝術》採訪編輯,興趣領域為電影理論與文化研究,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博士生,發展蔡明亮電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