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5

李士傑

抵抗是為了建造烏托邦——評《網戰:進擊的公民》

《Black Code》是一本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政治系教授 Ronald Deibert 2013 年的著作;也是一部 2016 年由導演 Nicholas de Pencier,根據 Deibert 教授與獨立研究機構「公民實驗室」(The Citizen Lab)的內容作基礎出發,所拍攝的以「監控國家」(surveillance state)為主題的人文科技紀實紀錄片。

這部紀錄片藉由重訪過去與現在的全球網路社會事件的重要案例,捕捉了我們今日資訊社會「監控國家」的集體面貌。這些案例包括:

  • 曾經支持早期維基洩密(wikileaks)、抵抗政府掛線全面竊聽的瑞典獨立網路服務供應商。
  • 西藏對藏傳佛教訊息的鎮壓,與 GhostNet 網路諜報網絡,研究者發現座落在 103 個國家裡超過 1295 台的電腦被感染與「劫持」;這些受害者有極高比例是高價值目標,其中包括位於印度達蘭薩拉、西藏流亡政府的達賴喇嘛的電腦,聯合國與各國外交部、大使館、國際組織、電視台與非政府組織。
  • 巴基斯坦開放網路倡議組織 Bytes For All,介紹人權運動者如何因網路的言論被暗殺。
  • 敘利亞臉書使用者異議言論被私刑,政府軍與反抗軍運用臉書社交媒體進行訊息戰。
  • 衣索比亞的倫敦流亡份子,手機被駭造成海外異議份子被誘捕。
  • 里約熱內盧的年輕運動份子被政府栽贓, 媒體運動組織 Media Ninja 散佈訊息、募集錄影視頻還其清白。

網路運動的邏輯與今日的改變

貫穿這些研究背後的獨立研究機構――公民實驗室――支持的核心精神與理念是九零年代的 hacktivisim:黑客行動主義。它是網際網路行動主義裡面的合成概念:黑客加上行動主義,顛覆性地運用網際網路科技、電腦網路來倡議政治議程或社會改變。根據英文維基百科的解釋,「⋯⋯其根源深植於黑客文化與黑客倫理,其結果往往與言論自由、人權或資訊移動的自由有關。」

這種理念訴諸著「網路運動」(net.activism, network movement)的邏輯。網路運動在此有兩種意思:一個是不只是科技、同時也已經轉變成傳播媒介,作為媒介化的網路,人們透過其展現種種行動主義之可能性。第二種意思是指網絡組織化,以其作為主軸形成影響主流的社會運動。網路運動者往往認為社會問題最主要的議題是溝通問題:社會大眾與各個專業部門,沒有充分知悉社會的運作與問題所在,所以建立獨立的媒體,傳遞與流通被打壓的資訊,成為改變社會最迫切的工作。要是有更多的民眾,對於眼前的社會問題之議題現象發展充分知悉,社會便將迎來所需要的改變。

這後面的世界觀跟今天有所不同。兩千年之後最重要的大型事件是佔領運動、維基洩密、斯諾登的國安局包商吹哨人,深網、比特幣以及臉書社交軟體統治全世界、與劍橋分析爆出社交軟體的問題浮現。九零年代的民眾與政府對峙關係,進入到更為複雜的深水區,也浮現新的工具理性來理解統治者背後的新結盟。當中國加速他們的監控技術發展時,它也變成了軍火供應商,刺激著俄羅斯、伊朗、土耳其等國家商業客戶的需求成長。

以前當抗議人們站在 WTO 的高峰會城市的街頭,與 G8 八大工業國的警察系統對峙時,他們還知道後面聯通到何處。但是今天街頭遍處的攝影機治理,背後的商業政治產業邏輯,卻早已快速演進成一種新的軍事資訊工業共同體。以人工智慧的濫觴為例, 近日便有一批 Google 谷歌員工決定辭職,拒絕支持 Google 與國防部合作,進行人工智慧的武器化產品研究。

回到台灣在地的反省

這是為何對我來說,觀看這部影片像是四十多歲的我,在和三十多歲的我的對話。三十多歲,你站在所有人的對面:你可以盡情竭力去描述一個跟所有人對立的陰謀世界,企圖揭發它帶進陽光帶來改變。四十多歲時,你知道到處都是這樣。任何人拿到權力都想要監控一切。但是他們沒有技術,自己卻又做不到,創造了各種混亂的跌跌撞撞的技術政治的難堪現實。

網戰:進擊的公民》這部片喚起了運動份子的遙遠記憶,卻用最晚近的技術來串接。影片中處理最讓人感動的就是透過學生 Bruno 與 Media Ninja 的合作實踐,來呈現公民集體對「由下而上的監看」(subveillance)的創造。這有點老派 (old school),但是卻太過於基本與基礎,太值得所有人去看。

但是區分成二元對立,畢竟是一種簡化。至少講到巴西,媒體與政治司法的衝突,一路延燒到 Netflix 上面的熱門紀錄片⋯⋯恐怕很難僅僅從街頭的對峙/「富人用窮人來對付窮人」來被理解。那是 30 歲青年所理解的世界嗎?又或者,我們的世界未來也會變成那樣嗎?

運動份子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部 iPhone 與直播帳號。唯一讓運動份子理直氣壯的,是他所誓言捍衛保護的「價值」。這價值既是一種有歷史的理念,同時又是被不斷的挑戰所檢證的實踐。衣索比亞運動份子在倫敦體會到,自己被流放,在異鄉體會到自由的氣息,其實可能是導致他的朋友們在各地入獄的原因。在不斷地被監聽、迫害過程中,這些人才真正的活著,帶著一種抵抗中的存在感。

我也在想我們的「新五四運動」參與者,或者再往前捲動,太陽花學運的參與者,是否也有這樣的價值可以跟螢幕彼端觀眾分享?我們這邊的技術與理念往往過於「飯水分離」,無法深刻描繪對立面的國家存在,單獨成為一個可以持續撼動社會的力量。台灣反而在商業上(作為代工大國)、在政治上(作為從屬的「例外之地」)都跟國家與監控千絲萬縷緊密相連、難以分離。

網戰:進擊的公民》這部紀錄片是一個從九零年代追趕「監控國家」、技術與社會快速進展的人文科技紀實影片。對於一個善於遺忘的島嶼,我們需要這樣的影片做為開始,跟技術與國家的千絲萬縷牽連關係開始梳理與釐清。這片島嶼上的知識份子往往善於自嘲,卻很難在全球的資訊社會建構自己本土在地的視野。或許我們可以從這些與你一點都不遙遠的國際故事開始,看到原來自己的島嶼用各種方式、所參與貢獻的監控世界竟是如此的多元而美麗。

宏華環境保護與數位未來基金會,星輿公司執行長,杭州中國美院網絡社會研究所客座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