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5

于昌民

作者的目光:《與阿巴斯的76分15秒》

雪景,一輛黑色廂型貨車在中景鏡頭中覆滿了雪。車上的駕駛嘗試用雨刷把雪掃去,黑色鋼條往上動了一下,又無力地垂下。男子下了車,用手把左右擋風玻璃的雪掃落,接著上車倒車,出鏡上路。影像前的人得看著一件件事物以自身的邏輯緩緩展開,揭露它們與世界互動的邏輯。與其他的長鏡頭大師相比(如貝拉塔爾的塵流、蔡明亮的潮濕、安哲羅普洛斯的沉思、阿比查邦的幽光),阿巴斯的影像要求人們以一種溫柔的態度把自己鑲嵌在世界當中,輕輕地將現實調整成自己想像中的模式——耐心就是阿巴斯的種種作品要求觀眾所珍惜的態度,不疾不徐地棲居於這個世界當中。

與阿巴斯的76分15秒》終究不是阿巴斯自己的作品,但拍這樣一位重要的作者,觀眾總會有種種的期待。從法國電影理論宗師巴贊遺孀所推出的《我們時代的影人》開始,影迷期待的是看到大師能夠現身說法,揭露其影像當中所蘊涵的秘密,讓自己成為「知情者」的其中一員。《大國民》導演奧森.威爾斯可是箇中的佼佼者,把自己去校園演講的記錄剪輯成《拍攝奧賽羅》、《拍攝審判》等作品。影迷穿越了自己著迷的影像,好似跟背後的創作者、天才更近了一些。

但還有另一種拍攝作者的方式——這些所謂的「散文電影」(essay film)嘗試召喚的是作者的風格、精神、甚至是美學內涵。通常這些作品當中的作者已經離開我們了,也因此讓其他導演踏上追尋的道路。他們可能會去拜訪那個導演來自的國家、電影當中的場景,以此來理解作者們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又投射出怎樣的願景。文.溫德斯的《尋找小津》是這個類型當中的代表作,他在三十年後回返小津所拍攝的日本,插入影像當中的段落,透過自己的思考來串連起影像的流動。有時,拍攝影片則是追溯電影史上先驅的儀式,比如說克里斯.馬克的《亞歷山大之墓》就是重返自己在六八學運的影像介入行動。

76分15秒》介於這兩種紀錄片的創作模式之中:一方面以影像的喚靈儀式致力於形構作者本身的美學內涵,另一方面則有著講述闡釋影像的秘密的作者之身,從開頭的段落當中,我們看到導演蒐集了許多跟著阿巴斯上路尋雪的影像記錄,這些片段體現出了等待事物發生的狀態,同時也讓觀看阿巴斯創作的過程成為類似觀看於他作品的經驗。觀眾等待著作者本人找到靈光的那些時刻,也透過他的目光觀看著世界。這解釋了為什麼影片當中總要先以某種第一人稱的視角觀看,接著回頭切過來阿巴斯本人身上,好像我們得以探索其心靈當中的靈感。這些主觀鏡頭在橫搖與推移當中拉出了作者本身的身影,同時也為接下來沖洗照片的段落鋪陳與準備:究竟那看似客觀的鏡頭又記錄下了甚麼?我們的視角又有怎樣的落差?

主觀與客觀觀點的差距直指的是阿巴斯創作的重要內核:在他的作品當中,真實的事件可以搬上虛構的舞台重演(《特寫》、《橄欖樹下的情人》),卻又不失這些事件與真實之間的關聯。反過來說,虛構的事物也能被當作真實的現象,在經驗層面上為人帶來感動。《76分15秒》影片中,有個段落是阿巴斯在海灘上追逐著海鷗,拍攝著牠們搖搖晃晃的步伐和振翅飛翔的姿態。回到剪接室裡,他要助手們用手指拍著散落在地上的米,為海鳥們配上蹼踏在海灘上的沙沙聲,更拿著外套揮舞,重製振翅飛翔的音效。諸般種種段落透露出的是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流動關係:對於阿巴斯的美學來說,並不是未加工的影像才是真實的美學;真實的美學來自於破除虛構與現實之間絕對的分立關係(如傳統好萊塢的科幻動作大片),來自於我們對聲像的某種碰觸與遲疑。

當然,除了抽象的美學操作外,《76分15秒》也拍下了阿巴斯本人現身說法,教導各地的學員如何拍電影。他說:「先完成你的電影再說,然後我們可以討論看看那些部份可以刪去,卻又不會破壞情節發展。」巧妙的是,這時攝影機離開了阿巴斯,轉向學生看著大師的目光,畫外的教誨好像讓這段陳述脫離了作者自身的表述,成了整體創制影像的策略。就阿巴斯來說,影像的極簡主義不一定是抹去不重要的細節,強調形式的衝擊——有時細節本身就是極簡的,自然的地景與人物之間的互動帶出的邏輯可能如此清晰無誤。

這也是為什麼電影最後用阿巴斯重返《橄欖樹下的情人》的場景作為結束——阿巴斯跑下山坡,接著鏡頭往前放大,嘗試捕捉他的身影。然而,隨著他越跑越遠,茂密的橄欖樹也將他的身影緊緊擁起,到了最後,就這樣消失在一片綠意之中。《76分15秒》紀念了這位重要的作者如何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同時也讓觀眾認識到,阿巴斯帶領我們走向的是影像那蔥鬱的深處。

台大外文系助理教授,愛荷華大學電影研究博士,著作散見於《電影評論》(Film Criticism)、《影片與錄像季評》(Quarterly Review of Film and Video)、《歐洲媒體研究期刊》(NECSUS:European Journal of Media Studies)和《影迷檔案》(The Cine-Files)。近來研究方向包括了身體電影、數位電影及華語電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