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04

蔡中岳

災難之後、鏡頭之下的保育論戰

紀錄片《血色亞馬遜》,記錄的不僅是粉紅海豚的血,更透露出人性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無形的血,以及攝影機前後那些權力之爭腥風血雨的血。

污染過後的環境覺醒

「地震慘劇,政府公告土壤液化潛勢區」、「日月光污染後勁溪,水污法修法成焦點」、「再傳路殺,護蟹志工團展開行動」,類似的新聞標題,對於身處台灣的我們都不陌生。從酒駕、兒虐到眾多環境、動物保育政策法令,也常建立在犧牲之後的餘韻與民氣,不要再有下一次,這是集體檢討後的成果,但流於民粹時也會成為社會轉變的隱憂。

榮獲許多國際紀錄片影展獎項與提名的《血色亞馬遜》,不僅在談亞馬遜盆地中粉紅海豚的保育問題,更透過呈現促成保育的不同手段來引發討論與反思。知名的電視明星理查,選擇以喚起大家同情的民粹方式,記錄下海豚被屠殺的畫面來促成立法;學者則是用科學研究客觀地呈現數據而創造恐懼,公布食用魚汞含量超標來達成保育的目的。兩種方法各有利弊,甚至互相批判,但出於保育的善意或許都可以被接受。然而,若畫面取得有問題,數據研究有偏頗,我們又該如何看待?

每個議題都有被大眾重視的機會,我們能做的是做好準備,等待「起風」的那個瞬間。

做為一個環境倡議工作者,我們常說每個議題都有被大眾重視的機會,我們能做的是做好準備,等待「起風」的那個瞬間,順勢提出資訊供大眾參考。譬如2013年在紀錄片《看見台灣》熱銷後,各式環境議題成為討論顯學,該年日月光廢水污染後勁溪被發現後群起撻伐,不僅檢調系統迅速起訴,更使得水污法中罰則太輕的問題受到重視,修法也成為政府回應污染的方向,環保團體地球公民基金會關心水污染歷程甚長,但對於修法的能量始終欠缺,在新聞過後趁勢追擊,將既有的研究成果成為遊說素材,進而推動修法成功。

更極端一點的例子,環保團體追蹤台灣礦業改革多年,但因為涉及的水泥企業都是政商關係良好的大公司,在改革推動上始終缺乏關注,甚至媒體會自動消音,開了記者會也沒人搭理。但在齊柏林導演意外辭世後,不僅礦業改革線上連署暴增十倍人數,礦業法甚至成為政府追悼齊導的法案;雖然該法至今仍然被國民兩大黨冷凍不處理,但掀起國人關心礦業的聲浪確實前所未有。

如果意外是被操縱的

沒有人能控制意外的發生,只能做足準備,然而縱使環團早以耕耘礦業議題多年,在該事件發生後,社會上掀起的關注浪潮仍然令我們戒慎恐懼,很擔心變成「消費」齊導。我們私下拜會齊導家人取得認同,盡可能不要超譯生前的話語,不斷自律以提醒自己要保有良心與客觀。但如果意外是被人為操縱的呢?巴西電視明星理查的想法顯然跟我們不同,他為了海豚保育不計榮辱與手段,甚至以不義的方式,利用雇用工資、糖果、食物及其他不切實際的承諾,誘使當地原住民答應被記錄下獵殺的過程,雖然最終促成了海豚的保育,卻使得原住民的處境更加艱難。

這部紀錄片最有趣的是,記錄「不義」的過程同樣值得爭議;導演在記錄理查有瑕疵的保育行動時,自己也同樣跟理查一般走在鋼索上。

很顯然地,被攝者理查在拍攝之初是以一個英雄的形象接受訪談,直到拍攝者問出關鍵的問題後,他的憤怒完完全全地展現,甚至以自己也跟那些漁民一樣被耍來質疑攝影團隊(對,此時他承認自己耍了那些原住民們),他沒說出的潛台詞可能是「為什麼這樣陷害我!」。能拍攝到這些,肯定是導演的用心,但同樣地,導演肯定也沒有在拍攝之初就跟被攝者討論,他真正想要拍攝的其實是後面的質疑。這其實也是一個人為操縱的「意外」,與理查的不義之舉又有何差別?

握有攝影機就握有權力。在那些質疑背後,似乎攻守易位,面對一個習慣了鏡頭的人,要想拍到他的手足無措是困難的,但導演鋪設了一個陷阱,並成功地引導主角走了進去。但在《血色亞馬遜》中,導演也用他的方式來試圖回應這樣的「陷害」。面質導演的鏡頭、停機的片段、進入他家時讓攝影團隊現身的方式,這些原本應該是鏡頭外的「坦承」,在剪接的選擇後被保留下來,呈現給觀者,或許這是導演試圖透過畫面想說的話,至於觀者買不買帳,就因人而異了。

另一個有趣的部分是,在得知理查透過不義的方式取得射殺粉紅海豚的畫面後,觀者都會期待理查可以跟當時他的被攝者,也就是那些原住民道歉。透過紀錄片拍攝時的質疑,也一路促成理查回去亞馬遜的聚落跟當地對話。雖然畫面中仍然是充滿傲慢、不具誠意的道歉,但至少是回去面對的形式之一。在這些揭露發生前,理查顯然是不打算對這個聚落負任何責任的,或許拍攝成為一種壓力而促成,也或許導演只是想要捕捉理查被「抓包」之後的反應——這些鏡頭看似真實,但也再一次顯現紀錄與真實之間的微妙關係。

自媒體的時代,人人都能用畫面訴說自己的真實。紀錄片如何面面俱到讓事件變得立體,深具難度,因為同一事件中本來就包含互相矛盾的多重觀點並行。

網紅、嗜血的時代

自媒體的時代,人人都能用畫面訴說自己的真實。紀錄片中主角的真實、聚落拿著手機捍衛的真實、紀錄片導演呈現畫面的真實,透過《血色亞馬遜》一併呈現出來。紀錄片如何面面俱到讓事件變得立體,深具難度,因為同一事件中本來就包含互相矛盾的多重觀點並行。

除了敘事的呈現,本片導演豐厚的鏡頭語言同樣值得玩味:多次使用空拍亞馬遜流域的畫面,甚至旋轉鏡頭隱喻轉變,空拍本身背後擁有的技術資本,到能發行成多國放映的行政資本,更突顯鏡頭掌控者看待事件的權力。理查在本片一開始就說,他很瞭解電視的功能,相對應研究型的學者在車陣中找路的畫面、媒體上進退兩難的尷尬,似乎也隱約透露著對熟稔媒體操作者的反思。

回到今日的媒體傳播,網紅當道,影像成為訊息傳遞的主流,不時會有網路直播主以誇張行徑來牟取版面與關注的新聞傳出,嗜血的觀眾與嗜血的媒體互相搭配,該控訴誰早已無法分辨。本片除了描述事件外,部分在鏡頭前後轉換的內容,對於觀者而言也是極大的提醒,我們可以被畫面感動、觸發,但不能忘記思考每個影像背後的選擇。

被染紅的亞馬遜,被染紅的世界,得靠我們擁有獨立思辨的能力來面對。

1986年生,花蓮人。畢業於台北大學社工系,立志當一個捍衛環境正義、土地倫理的翻轉社工。長期在花東發展、環境議題間穿梭,希望可以一直住在沒有花蓮王的花蓮。喜歡看紀錄片,現為地球公民基金會副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