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對母女關在心理諮商師的診療室裡,會產生怎麼樣的結果呢?這也許視該對母女的關係而定。要是母女關係良好,會不會輕鬆、自在如一頓閒話家常的下午茶?這樣一來,診療室就不是個多特殊的空間,純粹是襯托母女互動的某個場景。母女互動可以在任何地方發生,不一定要是診療室,只是剛好在診療室——假如母女常有互動,互動也因而自然而然。換言之,母女互動之所以要發生在診療室,是因為步出診療室後,母女並不互動,或互動並非必然。《情緒勒索診療中》(You Have No Idea How Much I Love You)中的一對母女伊娃和漢娜正是如此,為了打開話匣子,她們來到了博格丹.巴巴羅(Bogdan de Barbaro)教授的診療室。
在巴巴羅教授的診療室裡,母親伊娃和她25歲的女兒漢娜經歷了五節諮商,從兩人每次穿著皆不同可以得知。除了穿著,二人在神情與談吐上的微妙改變也告訴觀眾,五節諮商各相距有些時間。最後一節時漢娜的臉容不再緊崩,甚至帶著微笑,與第一節時形容自己有話塞在喉嚨裡的她對比強烈,而伊娃則總算承認自己依賴女兒的責任大於女兒不願溝通的責任,又或者,是前者造成了後者、前者才是問題的癥結。從這個成果看來,這趟由五節諮詢所組成的療程非常成功——假如療程是「真的」。
洛辛斯基的診療室則是表面上釐清了伊娃與漢娜的母女關係,母女和解的底下,卻是另外一張尚未釐清而且更難釐清的關係網。
然而,《情緒勒索診療中》並不是一部單純的紀錄片,又或者應該說,當鏡頭進入診療室,暫不談療程是否因鏡頭亦即觀眾的加入而失真,療程卻至少因此而複雜化。如此一來,這部看似是紀錄片的電影所拍的就不只是母女關係,而是同時代表拍攝者與觀看者(也可以是同一人)的鏡頭與這對母女的關係、拍攝者與觀看者的關係,而除了這對母女,又還有諮詢師這個角色。透過這個至少包含了五個角色與位置的複雜人設,導演帕威.洛辛斯基(Pawel Lozinski)創造了一間難以拆解與釐清的診療室。如果說,人們接受諮商是為了釐清關係,那麼,洛辛斯基的診療室則是表面上釐清了伊娃與漢娜的母女關係,母女和解的底下,卻是另外一張尚未釐清而且更難釐清的關係網。
作為觀眾的我們看到這裡不禁要問,洛辛斯基拍此片的目的,真的是要協助這對母女釐清關係嗎?《情緒勒索診療中》的主題真的是母女關係嗎?
更大的爆點發生在諮詢結束、劇情以外。紀錄片本不該以「劇情」二字形容,但如果我們懷疑《情緒勒索診療中》的真正主題,它屬於什麼片種同樣值得懷疑。此片沒有花俏的佈景和運鏡,全片僅有的佈景是診療室的墨綠色的牆,運鏡也只有特寫一種。如此簡單,簡單得觀眾以為自己親身走進診療室,全程參與諮商,畢竟特寫鏡頭的距離就是你與他人圍坐一圈時你直視他的距離。你以為你與伊娃和漢娜共同走過了無言、剖白與復和,你以為復和就是結局,卻在結局以後,電影以片尾字幕交代了「真相」——伊娃和漢娜不是母女,而是演員,但五節諮商的內容皆為二人按親身經歷即興創作,無劇本可循,至於巴巴羅教授倒是貨真價實的諮商師。
這五節諮詢、或這部記錄了這五節諮詢的紀錄片的弔詭之處在於,觀眾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伊娃和漢娜不是「真的」母女,但二人在戲外真的叫「伊娃」(Ewa Szymczyk)和「漢娜」(Hanna Maciag),而如果即興創作來自親身經歷,則母女關係出問題可能是真的,只是與之出問題的對象不是在戲中飾演其母親或女兒的這個人而已。我們可不可以說戲外的伊娃和漢娜是把各自在戲外所發生的母女問題帶進戲內,向在戲內外皆為諮商師的巴巴羅教授諮商?但我們又如何能確定巴巴羅教授在戲內的角色必然也如戲外般是諮商師,而無演戲成分?
直到最後,《情緒勒索診療中》看似向觀眾剖白了真相,卻衍生出更多孰真孰假的疑問,使真相更難以釐清。母女關係是否本片的主題呢?可以是,你也大可邊看邊感動,正如我們看任何處理母女關係的劇情片時。但如果演員伊娃和漢娜所親身經歷的母女情可以用於演戲,並在演戲時投射在無血緣關係的「母親」和「女兒」身上,這或許說明,母女關係並不只是血緣關係,正如同樣與這對「母女」無血緣關係的觀眾卻也參與在這諮商與這電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