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4

李志銘

癡迷紙本印刷的老靈魂:菊地信義《裝幀人生》

現代傳播理論家麥克魯漢曾說:「印刷出版是獲致聲名和永久記憶的直接工具」。

書籍作為文字的載體,它的存在時間和保存年限其實遠比目前任何數位媒介、電子器材都還要更長。今日我們所熟知的西式冊頁裝幀形態,包括封面、封底、書背、書口、扉頁、內頁、書頭布、版權頁等,相較於五百多年前在德國美因茲(Mainz)採用活版印刷的《古騰堡聖經》(Gutenberg Bible),幾乎沒有太大的差異。

一本紙書的結構看似簡單,實際上卻涉及諸多複雜的流程和工序。而書的複雜性又源自於人,也就是說,這世上有多少種個性不同的人,相對就有多少種類型迥異的書。

回顧過去沒有電腦的手工時代,作家的手稿往往得經由鉛字排版,或者透過照相打字沖印出所需文字,然後再用特殊的夾子工具將其定位、裁剪、黏貼於不同尺寸的完稿紙上製版。

倘若你是熱愛活字印刷或裝幀工藝的手作迷、戀書癖,抑或某種程度的紙本上癮者,想必亦能產生強烈共鳴地沉浸在這部以白描手法敘述日本當代書籍設計家菊地信義(1943- )心路歷程的紀錄片——《裝幀人生》

令我印象最深、同時也是頗具惡趣味的一幕,是菊地信義來到印刷廠看印,當他剛剛拿到期盼已久、即將要印製成新書封面所使用的特製墨色紙張時,便迫不急待地將其貼近臉頰來回摩娑,並以頑童般的俏皮口吻形容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在「撫觸女朋友可愛的肌膚」!

 

書籍裝幀是一個未解之謎

早在 1995 年,台灣「日臻出版社」即已首開風氣,率先推出一部名曰《菊地信義封面設計》的作品集,可說是戰後有史以來最早引進日本當代書籍設計家個人著作的首例(直到三年後的1998,「雄獅美術」才接著出版了日本書籍設計大師杉浦康平在台灣的第一本中文譯作《亞洲世界的圖像》),當時還特地邀請了作者本人來台北演講。

如今重讀這本二十多年前在台出版的《菊地信義封面設計》,意外發現其中一篇講述作者自傳經歷的序文段落頗有意思。文中,菊地信義回憶早年高中時代準備考美術大學,彼時正值美日安保條約點燃學運風潮的不安與混雜錯亂交織之際,卻無意間遇到一本書挽救了他。

「非常偶然的一天,我跨進一家書店,看到書架上有一本閃爍著金光書名的書」,菊地信義描述:「這是一本用黑色印刷的銅版畫作裝幀的法國文學評論集,目次上都是些我們不熟悉的著作者的作家評論和作品評論之類的文章,但其中一行〈與造物者相會〉深深吸引了我,其設計無以倫比的美感使我愛不釋手,於是終於買下了這本漂亮的讀物。對於一個尚未具備深厚的現代文學知識的高中生來說,此書的著者所闡述作為人的尊嚴和人類心靈間的自由交流的精神,真是受益匪淺」1

於此,對照《裝幀人生》紀錄片中菊地信義所指稱「有種金屬光澤,與版畫技法所呈現出來霧面的,強烈的黑線,讓我的腦袋短路了」,當年就是因為這個理由而讓他拿起了這本書,並且引導他開始嚴肅地去思考關於往後職業生涯的重要著作,原來就是莫里斯.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的《文學空間》(L'espace Littéraire)。

針對這種類似「即使當下看不懂內容,卻仍忍不住買回去閱讀」的美妙經驗,菊地信義後來在 2008 年出版的《新.裝幀談義》書中,以設計心理學觀點提出了深度的觀察與詮釋,他表示:「裝幀是一個未解之謎」,無關有名或無名,解讀其特色,化成「謎」是非常重要的,並且指出「把已知轉換成未知,心動地想解讀其中的謎題,這就成了引發讀者閱讀行為的火種,人們將目光佇留在裝幀設計上,被挑動的心,為了尋找那個理由而拿起書本,開始閱讀」2

「沒有謎樣的裝幀是無法引導一個真正的讀者。」菊地信義如是說道。

 

書籍設計並不是為了自我表現

回到影片,《裝幀人生》大略簡述了菊地信義早年投入書籍設計這一行的創業經歷:因為對設計有不同的想法,大三時便從多摩美術大學休學,曾在廣告公司及製作公司任職十二年。34 歲時(1977 年,影片中誤植為 31 歲)決定自立門戶,在東京成立了個人的設計事務所。

環顧日本近現代美術設計發展史,和菊地信義皆屬同一世代的松田行正(1948- ),甚至是稍早出道的設計界前輩杉浦康平(1932- ),他們年輕時都曾共同遭遇過 1960 年代安保鬥爭下的學運街頭抗爭洗禮,其中大多亦先選擇進入廣告公司工作一陣之後再自行創業。

這些人也都從早期手工完稿的時代一路走來,完整見證了上世紀八、九〇年代數位工具全面取而代之的轉型期。儘管時至今日的電腦革新潮流鋪天蓋地而來,但正如《裝幀人生》鏡頭下所呈現菊地信義工作時的日常樣貌,迄今為止他所有的作品仍是以手工設計、繪圖、剪貼、定稿後,再交給助理用電腦處理。

或許正因為見慣了各種時代潮流變遷的大風大浪,也累積了相當豐富的設計作品和人情歷練。晚年的菊地信義不禁感嘆:「因為做了太多的文學書,超過一萬本,看過太多人的內心,到後來反而感覺像是把自己掏空了」。

我尤其欣賞像菊地信義這一代的前輩設計家(另還包括杉浦康平、松田行正,他們也都曾經來過台灣演講)經常強調的一個核心概念——所謂「設計師」,並不是隨心所欲的藝術家,而是必需要滿足他們所服務的對象!

在《裝幀人生》片中,自嘲為「裝幀癡」的菊地信義特別提到他很喜歡日文漢語的「拵」(こしらえ)這個字。菊地認為英文「design」這個辭彙,對應到日文應該要用「拵」,而不是用「設計」。從字義來說,「拵」就是為了他人的需要而製作。

對比於當前頗受主流媒體追捧的某些新銳設計師一味追求視覺衝擊力的形式,乃至彰顯個人設計風格凌駕閱讀文字內容的自我表現,如今回頭跟隨著菊地信義在這部紀錄片中重新走過的設計之路,自當能有一番反躬自省的理解與體悟。

 

註1:參考菊地信義著,《菊地信義封面設計》,日臻出版社出版,美工圖書社發行,1995。註2:參考菊地信義著、郭尹盈譯,《新.裝幀談義》,磐築創意,2013,頁 34-35。

 

 

平日以逛書店為生活之必需,閒暇時偏嗜在舊書攤中窺探歷史與人性。同時喜好蒐集黑膠唱片、聆聽現代音樂及台語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