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3

蔡雨辰

當被攝者在現實裡更有戲:《老唐頭》的鏡裡鏡外

看過《老唐頭》後,大概很難不被主角唐希信的言說魅力所折服,他是大時代下的說書人,從滿州國到共產黨,走過戰亂與饑荒,他硬挺挺地活著,並擁有驚人的記憶力。在鏡頭前,他不慌不忙地緩緩述說過去的雞毛小事,卻生動如在眼前,他的語言準確,選字用詞簡直藝術。用導演徐童的話形容:自成一體,運作自如。

徐童花了一個冬天拍攝唐希信和他的家人,片中時序在農曆年前後,主要的敘事線有三:老唐頭說故事,這家人的相處狀況(多數時間在爭吵),偶爾,穿插幾張老照片,東北的滿州國時代。但基本上,每條線皆破碎而凌亂,似是刻意省略了來龍去脈,老唐頭的敘述雖然相對完整,但卻又被生活片段不時打斷,回憶便成為一堆碎片,如同本片的英文片名,Shattered。

不過,除了主角唐希信,片中尤其惹人注意的其實是小女兒唐小雁這個角色,她嗓門極大,笑聲豪邁,徐童捕捉了她千變萬化的神情,尤其是她與父親的互動,比吞火,清耳朵,親暱的氣氛是這部片中難得動人的片刻。這或許也是在我眼中,這個女性角色的魅力更勝於老唐頭之處。

在這部片中,徐童藉老唐頭呈現的是歷史,唐小雁則是現在。

片尾,老唐頭的性子氣走了所有人,只剩下過了氣的獨裁者肖像在牆上搖搖欲墜。唐小雁再次坐上火車,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一切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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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雁的來龍去脈其實出現在《老唐頭》的拍攝前與拍攝後。

在《老唐頭》之前,唐小雁便在徐童的前一部作品《算命》出鏡過,《算命》的主角是一位殘障的算命先生,開按摩店的唐小雁為了讓往後的生活少點挫折磨難,請他改了名字供在櫃子前面,結果還是被警察抓了。章節標題就是「厲百程算定孤單命,唐小雁棒打無賴漢」。

也在這部片,徐童和唐小雁交上朋友,完成《算命》後,徐童便想辦法把唐小雁從牢裡弄出來。而後,徐童跟著唐小雁回東北的家看看,他發現小雁的父親唐希信有著異常旺盛的生命力和風格化的口述能力,於是決定拍他,完成《老唐頭》。

在2011年中國獨立電影年度展(CIFF)開幕式上,主辦單位頒發了一個新獎項——年度真實人物獎。這個獎項的設計者王小魯的初衷是,希望透過在場的被攝者,讓紀錄片工作者、評論人以及觀眾,對拍攝者、被攝者和作品之間的關係產生新的認識。

唐小雁獲獎了,她在領獎時不改其灑脫俐落,說:「要是沒有我們這些人,紀錄片導演都拍啥啊?他們不都得喝西北風?」

得獎讓唐小雁掙出一點知名度,他也隨著徐童跑遍國內外各地影展、參與映後座談,她逐漸對影像產生興趣與想法。如今,她做起了徐童的製片人,亦朝向導演之路邁進。她的經歷似乎也成為一則傳奇,她的專訪越來越多,幾乎要超越徐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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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童曾因《麥收》勾起影像工作者的倫理問題,但紛爭過後,他依然專注投入遊民世界,陸續拍出《算命》、《老唐頭》,完成其「遊民三部曲」。

片子完成後,唐小雁持續出現在銀幕前,她的魅力與能力讓她逐漸從被攝者的角色轉為拍攝者,她的經歷的確讓觀眾「對拍攝者、被攝者和作品之間的關係產生新的認識。」這些作品逆轉了她的人生,她的日常生活不一定更好過,但的確更「高級」了。但有趣的是,這一回不再有人用「倫理問題」質疑徐童。

CIFF的年度真實人物獎將被攝者拔出作品,讓被攝者本身成為作品,這個獎讓人重新認識的,可能不只是拍攝者、被攝者和作品之間的關係,而是,在當代,老派的倫理問題能夠如何華麗的旋身,幻化成新的姿態,新的立場,最後消失無蹤。

文字工作者,曾任《破週報》執行主編,《新活水》特約編輯。為多家文學、電影、藝術媒體撰寫評論與人物專訪。主編書籍皆試圖挖掘與記錄台灣的歷史:《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踏青─蜿蜒的女同創作足跡》、《拆解藝穗.十年報告》、《漫遊雙和:走尋城市故事》。正在進行90年代同志刊物之口述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