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為女人,生為女導演——專訪《非法母親》導演朱詩倩

Giloo 近日策畫了「生為女人:再見安妮華達影展」,回顧法國新浪潮左岸派教母,同時也是女性主義者的安妮華達及其 14 部代表作。從半世紀前法國只有三位女導演的年代,到 2021 年的現在,女性導演的創作及處境有何改變?Giloo 特別邀請台灣代表性女導演之一,甫以《非法母親》入圍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台灣國際酷兒影展的朱詩倩導演,談談自己最「女性」的作品與家庭生活,也談談導演心中最愛的安妮華達作品。

 

《非法母親》劇照。圖/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全城警戒降二級的某個下午,我們跟朱詩倩導演相約在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這次的專訪企畫原先只能在線上進行,所幸警戒降級,才有機會一訪催生出《非法母親》、《愛別離苦》、新宿駅,東口以東》、《紅盒子》等紀錄片的傳奇工作室。抵達工作室,一打開門就聽見楊力州導演爽朗地跟人通著電話,朱詩倩導演從房門後走出來迎接我們,小兒子在房裡寫著功課,而工作室的窗景,是新店的碧潭。

Giloo:女性導演或作品往往會被貼上「女性意識」的標籤,您是否會介意觀者用「女性意識」或「女性主義」的角度觀看或談論您的作品?不介意的話,您認為自己最「女性」的作品是哪一部?

朱詩倩(下簡稱「朱」):我不介意耶,我覺得我就是個女性主義者。至於我的作品,我覺得生產前跟生產後有很大的一個分水嶺。生產前拍的《親愛的,妳好嗎?》,「妳」這個字我刻意用「女」字部,就是只問候女性。當時我也不太知道為什麼我只在乎女生的故事,可能因為大部分的導演都是男性,也覺得所有議題大部分都只關注很陽剛的事,女性的私角落或是較隱晦的事情,比較少被討論到。

生產後則是《海星女孩》和《非法母親》。我跟《海星女孩》的個性相近,所以我自己知道,那其實都在拍自己;《非法母親》裡的主角一個是同志,一個是雙性戀,在兩個女生的世界裡要有愛情,還要有小孩,變得像是一種奢求似的。自己生自己的小孩是天經地義的事,她們卻不得其門而入,生小孩還要成為「非法母親」,為什麼呢?

因此我一步步想探究這些女性的心理狀態及身體的儀式。很多女人連生完小孩後,都還不是很認識自己,對自己的身體仍然很陌生。東方社會普遍不太討論自己身體的歡愉度,或性事也不討論,我認為女性探索自己的身體是很重要的。孕婦的身體象徵大地,那麼地自然,任何的裸露都不該只有情色。母親哺乳非常美,女性的身體很值得被觀賞,但我這裡說的「觀賞」是自己觀賞,不是被他人觀賞。

《非法母親》導演朱詩倩。圖/Giloo紀實影音

 

Giloo:您跟安妮華達一樣,拍片生涯都經歷了婚前、婚後、為人母的三個階段,安妮華達的《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是她在懷孕時拍的,甚至也有拍攝孕婦的身體。可否請您分享這三個階段,無論是創作、心靈或拍片時,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朱:我拍完《親愛的,妳好嗎?》就懷孕了,後來十年都沒有創作,真的就是相夫教子。不過公司的經營還是繼續,所以我沒有變成全職家庭主婦,還算是職業婦女,只是我的工作可以調整。我的重心幾乎都在女兒身上,五年後兒子也出生了。

我覺得當媽媽時,我重新感受到「生活」這件事。以前我是一個很自我的人,32歲生小孩以前的創作都是短片,長片只有《新宿駅,東口以東》、《飄浪之女》那幾部。我的短片都是很個人的,比如我去補習,會去拍一部自己在南陽街的生活,我說的事情都是從自己出發。雖然當時我和力州都是拍紀錄片的,但我們其實都不太接地氣,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現在我覺得自己比較能夠看見生命的許多不同面貌。

婚後,或是成為母親後,我一個禮拜可能會排兩三天密集地工作,但我一天也沒辦法工作八小時。我的工作和行程都是在送完小孩上學後才開始,所以他們感覺不到媽媽有在工作,小孩覺得媽媽都在家。事實上我中間有滿滿的行程,但是接完他們下課回家,就會回到「媽媽的行程」。

我會用很零碎的時間完成我該做的事,現在的我在拍片時,會覺得時間好寶貴,我可以不睡覺,而且會很珍惜可以拍片的時光。我在拍《非法母親》時,因為剪接師在紐約,我都在深夜才能跟他工作,我可以熬夜,我們倆都日夜顛倒在剪接。相對來說,婚後對男性導演的影響不會那麼大,比如大家看到我時都會問「你現在怎麼在這裡?那你小孩呢?」但這種情況不會問一個男導演。

親愛的,妳好嗎?》劇照。圖/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Giloo:安妮華達與傑克德米是法國電影著名的夫妻檔,您與楊力州也是台灣名導夫妻檔,當兩人同時都是創作者時,大部分的女性往往會成為賢內助的角色,成就另一半的創作,您怎麼看待這件事呢?

力州是我的啟蒙老師,可是我不諱言的是,我也是影武者。不是說文章都是我寫的,而是我一定會協助潤飾,或是寫好的東西先讓他看過,再讓他去調整。很多 idea 我們是一起討論的,而他本來就比較有名,發聲也比較容易被看到。當我的 idea 被看到了,我當然會很開心。

我是一個必須要創作才能活著的人,對一般媽媽而言或許創作不是必要的,但對我來說,創作卻是必要的。成為輔佐的角色並沒有讓我不平衡,原因是我覺得「被看到」就足夠了。楊力州的影響力讓我意識到,我把我小小的 idea 跟其他人說,可能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我把我的 idea 跟力州說,它會變成片名、會變成文章,會影響很多人,也會被很多需要的人看到。只要有人因此而被感動,我覺得就夠了。

我的創作都是自己想要發聲的,我本來就只想要說我在乎的故事。我從來不覺得是他「給予」我什麼,或「交由」我詮釋任何一部片,我也並沒有想要「奪回」什麼,我自己是在不勉強的狀態下,不知不覺被訓練當製片的。

法國著名女性導演安妮華達。圖/Giloo紀實影音

 

Giloo:《新宿駅,東口以東》裡的兩條主軸——酒店女子、非法滯留的男子——在跟另一個導演楊力州的分工上,您主要是負責女性受訪者的部分嗎?很好奇在拍攝時,有因為性別因素遇過什麼不方便的地方?

朱:當時的拍攝就只有我跟力州兩人,公視一開始的企劃是兩部片,一部男篇、一部女篇,但後來合成一部片,因為我們拍攝到的歌舞伎町殺人事件、世足賽等等,時間點都有重疊。

在拍非法男子時,我跟力州都在現場,他是導演兼攝影師,我是製片兼攝影二機;拍女性媽媽桑的時候,我就是導演,他是輔助攝影的角色。這部片我們是掛雙導演,但之後我們的結論是:以後都不要掛雙導演了!原因是剪片時我們遇到非常大的分歧,我覺得媽媽桑才是主角,滯留男子只是綠葉;力州則想要加入更多滯留男子的故事,導致我們一直重剪一直吵架一直重剪⋯⋯。

我們主要在新宿歌舞伎町拍攝,反而是力州有很多地方進不去,因為他有攝影機,我一樣有攝影機,只是我放在包包裡。當時我還很年輕,大概 20 幾歲,我反而比力州容易進出酒店,因為他們以為我是媽媽桑的姪女,我都叫她們「阿姨」,比較不會起疑心。剛好我也蠻會唱歌,所以常常充當媽媽桑阿姨們從台灣來的姪女,在酒店裡「陪唱」;但力州看起來有點像記者,也不像是來消費的,所以他的限制比較多。

《新宿駅,東口以東》劇照。圖/Giloo紀實影音

 

Giloo:安妮華達曾表示,如果她遇到年輕女性把拍不出電影的原因歸咎於性別,就會直接叫對方「回家煮飯好了」,您怎麼看這句話?

朱:我覺得回家煮飯不錯啊哈哈。不是所有女生都適合當媽媽,也不是所有女生都適合回家煮飯,所以當她意識到自己適合創作,可是又因為覺得女性身分有很多限制、覺得女性導演不被支持、覺得沒得到那麼多認可等等,如果她自己就不認可自己的話,我的想法跟安妮華達一樣,那就乾脆回家煮飯好了。

如果心裡不夠堅定,你會在創作過程中接收到更多打擊的理由,還不如早點認清,自己是不是不夠堅持、堅定,所以沒辦法做下去?不過我又覺得,可能在回家煮飯的過程中,或許又更堅定了某些事也說不定,比如更確認自己「就是不適合煮飯啊」。

我覺得「這個環境對女性導演不友善」等等的心理挫折,有時候是自己給自己的假想敵;「所有人都不希望我成功」「沒有人支持我」,其實很多時候是自己給自己的打擊。對我而言,我拍片不會先考量有沒有觀眾想看,我首要考慮的是,這是不是發自內心、是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

如果女性導演遇到挫折而走不下去,我或許真的會跟對方說「那就回家煮飯」,因為等到你回家煮飯,又發現這戰場也不是你打得下來的,你就會回來拍片,回來重新去面對它。

《非法母親》導演朱詩倩。圖/Giloo紀實影音

 

Giloo:談談您最喜歡的安妮華達電影,為什麼特別喜歡這一部?

朱:我真的很喜歡《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兩小時的時間軸用的是真實時間,很像紀錄片,故事從女主角克萊歐算塔羅牌開始,兩小時後她可能就要被宣告得了癌症。克萊歐焦慮迷茫地穿梭在巴黎左岸街道,我們可以看到 1960 年代的巴黎,包括街道風景和路人的穿著,很像紀錄片。

電影其實只描述了一小時半,最後她遇到的士兵要趕七點的車,但故事是停在六點半,那最後的半小時幹嘛呢?我覺得是留給愛情。剩下的半小時士兵有沒有離開?那是另一段故事了。克萊歐去找她的朋友那段我也看得雞皮疙瘩,她朋友裸體給藝術學院的學生畫畫,克萊歐問朋友「不會不自在嗎?」朋友說「不會啊我很自在」。這就是安妮華達厲害地方,會不經意安插女性主義元素,一直挑釁觀眾。

片中也出現許多鏡子,克萊歐走在路上都在照鏡子,這裡可以解讀成自戀,或是自我審視。她知道大家在看她,但她怎麼看她自己?這才是重要的。電影前半部她處於一個不穩定的、不夠愛自己的狀態,她一直在看別人怎麼看她,後來她拿掉假髮後就判若兩人。前面的她必須武裝得很好,後面的她開始表現脆弱,反差很大。

片中說到的「禮拜二不能買新東西」,我認為是「框架」的隱喻。主角克萊歐的設定是一位著名女歌手,她已經是一個夠自由、夠前衛的女性,她是可以很做自己的,想要去哪就搭計程車,是一個移動自如的人,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框架限制她?更何況其他那些只能在家裡煮飯的一般女性?華達完全把她想要講的話用電影表現出來。

克萊歐還是在禮拜二買了那頂新帽子,後來她朋友說很喜歡,她就把帽子送給了朋友。如果說那頂帽子代表框架,這個動作就好像是她決定要把緊箍咒放下,向大家宣告「我不需要緊箍咒」來框架自己,而女人也不需要這些框架。

安妮華達《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劇照。圖/Giloo紀實影音

 

Giloo:安妮華達出道時,法國只有三名女性導演。在影視圈深耕了 20 年的您,如果遇到年輕女性導演向您請教時,會怎麼勉勵想要成為電影工作者的女性後輩?

朱:跟安妮華達的時代比起來,現在女導演相對多很多,雖然還是比男性導演少。我們活在這個資訊蓬勃、進入電影的門檻相對低、影片也容易取得的時代,身為一個導演是很幸福的事。當拍電影、看電影變得如此容易,我反而覺得更要珍惜。你真正想要說的事情才說,不要因為各種門檻都變低了,而「亂說」或「隨便說」。

比如以前底片很貴,拍一張照片都得去照相館,全身會仔細打扮好才去拍照,每一個 moment、每一個細節都會很珍惜。現在隨手拍就可以了,但可能要連拍十張才選到一張想要的,大量的影像大多是浮濫的。而我們在這麼大量的資訊裡,看到好東西的比例卻變少了。因此我希望能像以前那樣,做出很手工的、很精緻的東西。

想對年輕導演說的是,我們的創作生命其實很短,短到不知道什麼時候是最後一部。電影創作能力是老天給的,不是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不像畫畫可以一個人完成,拍片需要眾人的力量,以及天時、地利、人和。所以我必須很珍惜拍片這件事,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我想要說的話。

你的生命經驗是你獨有的,說出來的、拍出來的就會跟別人不一樣,如果老天給了我創作的機會,那一定是「非我不可」。「非我不可」的意思是,同一個被攝者換成是另一位導演拍,也會因為他的生命經歷跟我不一樣,而拍成另一部片。不過,如果我發現我拍的不一定比其他導演還要好,我就會放下——我們要非常珍惜每一個可以成就作品的時刻。

《非法母親》導演朱詩倩。圖/Giloo紀實影音

 

採訪/林潔珊、施俞如;文字整理/林潔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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