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6

馬翊航

《浮山若夢》:星空、海洋之後,古茲曼以山脈撐開世界,解開最貼身的惡夢

回憶(Recordar):源自拉丁文re-cordis,意為再次經過心靈。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1]

帕里西歐.古茲曼(Patricio Guzmán, 1941-)的影像充滿暴力的餘震。包含古茲曼在內的「說話的人」,都是「活下來的人」,而為了「能夠訴說」,他們必須暫時或持續掩蓋,他們過去是如何被強烈震盪,幾近銷毀。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 1940-2015),與帕里西歐.古茲曼一樣,因為政變與獨裁恐怖統治而流亡他鄉。 此後他們面對的,是滿懷挫折的愛,也是心靈與現實的戰爭,日日夜夜的塌陷與重建。

《浮山若夢》劇照

1973 年 9 月 11 日,擔任陸軍總司令的奧古斯托.皮諾切(Augusto Pinochet, 1905-2006)在美國政府支持下,發動了流血軍事政變,智利一夜變色。[2]民選總統薩爾瓦多.阿言德(Salvador Allende, 1908-1973,智利作家伊莎貝.阿言德的堂伯父)在政變中身亡,智利陷入長達17年的獨裁恐怖統治,至少三千人被虐殺或失蹤,冤獄人數超過兩萬七千人。

數字之下,是無法統計數算的受傷靈魂。軍事獨裁與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下,日後的智利取得穩定的經濟成長,然而智利的資源,仍然持續地被掠奪,痛苦與受難的記憶被遺留在光照不到的角落。

從星空、海洋到山脈:無法忘記的次次回返

古茲曼在《智利不會忘記》(Chile, Obstinate Memory, 1997)這部紀錄片中,他帶著紀錄政變始末的影片《智利之戰》重新回到智利。智利的年輕一代,關於軍事政變的記憶模糊,或者未曾經歷。影片中一群青年,原本仍在辯論是否認同當年政變,然而當他們看見《智利之戰》中的暴力鎮壓場景後,人人淚流滿面,無法言語。無論立場為何,都意識到自身記憶,以及這片土地的歷史是如何被掩埋遮蔽。不復記憶,不代表未曾存在——這是驅動《智利不會忘記》的核心與意志。古茲曼在「智利三部曲」,他則是以一次次的「返回」之姿,轉開記憶的可能鎖孔。

《浮山若夢》劇照

三部曲分別是《星空塵土》(Nostalgia for the Light, 2010)、《深海光年》(The Pearl Button, 2015)、《浮山若夢》(The Cordillera of Dreams, 2019),他以九年的時間展開記憶的亮與暗,以星空、海洋、山脈撐開世界,附著記憶在人類身體腔室內的迴響。他的「返回」有不同意義與方式的重返現場,也以影像與想像,倒帶回溯各種起點,對時間與記憶之奧秘與無情,刻下漫長的感嘆。起點之前往往還有起點,人類的殘酷,冷漠與暴行,從來不因重覆而漸趨緩和。

《星空塵土》讓天文學家、考古學者、受難者親人訴說他們的「尋找」。骨骼內的元素就是宇宙,骨骸細小的孔洞特寫一如隕石或星球地表,解讀千萬年以前的光線即是對星空考古,在沙漠中尋找親人的遺骸是否也是渺無盡頭的希望?影片中的婦人說,我真希望天文學家們,能以功能強大、探測太空的望遠鏡向沙漠照一照,也許就能看見裡面的骨骸。古茲曼的影像詩意不只停留在極大至極小的對比,宇宙、人類與微塵的聯繫與聯想。我們以為的優美奇想,暴露的是記憶痛楚與重量的無從比擬。

《深海光年》是三部曲中,「自然」、「事件」、「物件」彼此聯結最緊密的一部,但記憶的水壓也令人難以換氣。水組成人體,也是淚水與記憶。航行與海洋連結了原住民族的生命與世界觀,但那些如珍珠般貴重的體感、語言、技藝,又是從何時開始消逝?人類遺忘的不只是與水的親密,人類用水殺人:19 世紀,一個用珍珠鈕扣被交換至英國「開化」的原住民(因為這枚鈕釦,他得名Jemmy Button),後來他得雖返回舊地,卻死在一個他並不意欲成為的身體與身份裡;打擊異己的皮諾切政權之下,「被失蹤的人」從直升機上投海,一如那些沈入水中,攀附生物與腐朽的船骸。影片中眾人模擬失蹤,重建地圖,回想瀕危的語言,補充屍體的重量——水是存有,也是流逝。他們「還原」了喪失本身。

《浮山若夢》劇照

山並非自然站在那裡:解開最貼身的惡夢,挽救未來的證言

《浮山若夢》是三部曲的終曲嗎?科迪勒拉山脈(Cordillera Americana)俯瞰著聖地牙哥城,超越人類的時間。古茲曼在這部片的口白,告訴觀眾他如何離家又返家,家又如何不存。一如前兩部作品,以極大與極小的畫面剪接組成:終年積雪的五千公尺以上高山,岩石的紋理,收藏著失蹤者與鎮壓者腳步聲的地磚。山脈守護、收藏、紀錄了這個國家與城市的夢想與邪惡。

如果山仍然在那裡,他怎麼跨越時間巨大的斷層?古茲曼拍攝外觀看似完整的童年舊居,視角從正面緩移拉升至空拍,裸露的屋頂下是凌亂的鋼筋,如同臟腑破損的人。也是以另一種形式近拍出的「自我」,顯現出政治、現實與回返之路的粗糙磨礪。

《浮山若夢》也訪問長年記錄街頭運動的影像工作者巴布羅.薩拉斯(Pablo Salas),剪入了大量的抗爭影像,其中一個片段,街頭眾人唱起了《快樂頌》:「來唱吧,來夢想,一起唱吧,讓我們擁有一個新希望,四海之內皆兄弟。」水柱,催淚瓦斯,驚叫的人,被毆打的人。兄弟手足人類,何以至此?另一個片段,城市街頭佈置武力,遠方是清晰,沒有絲毫移動的山峰。僅僅一秒,產生了隱形的轟鳴。

《浮山若夢》劇照

加萊亞諾在《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Días y noches de amor y de guerra, 2019)說,寫作是一種挽救未來的證言:

一種為那些我們尚不認識的人保存「每樣東西的名字」的方式。那些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的人,如何明白該往何處去?

古茲曼的影像也是,宇宙萬物的神秘與慎重,從不只是為了服務游離與超脫,而是為了解開最貼身的惡夢,最樸素的心願——即使山與記憶,從未向我們顯現它的全部。

 

註1: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1940 年出生於烏拉圭蒙得維的亞,其最出名的作品是《火的記憶》(1986)和《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1971),後者被譯成 20 種語言。作者曾說:「 我是一名為記憶所困擾的作家,我記住的首先是美洲的過去,尤其是拉美的過去,這片親愛的土地註定要失憶。」

註2:美國曾指導媒體並否認任何介入政變的說法,但歷史學家與美國中央情報局(CIA)陸續公布有關智利 70 年代初期政局的解密文件,文件與證據顯示,美國情報機構在智利 1973 年發生的軍事政變中,曾秘密資助政變發動者皮諾切。

1982年生,臺東卑南族人,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曾任《幼獅文藝》主編。著有詩集《細軟》、《山地話╱珊蒂化》,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