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跑藝文新聞時,有次與某個影展策展人閒聊,隨口問她是否有欣賞的影片工作者,「徐童」這個名字立刻從她嘴裡迸出,並稱讚這位中國導演的處女作《麥收》非常好看。她認為這部以性工作者為主角的紀錄片,「巧設有伏筆,影像活靈活現,不只有簡單的人道關懷的角度。」
為了證明徐童的才華,她從抽屜裡翻出了一張白色光碟盒,盒上簡單寫著「算命」二字,遞給我,讓我回家看看:「很厲害的作品。」
這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些年我簡直可說是「看片維生」,尤其是中國的劇情片與紀錄片,在這麼大量影像沖刷下,最後到底有沒打開那個光碟盒、看完這部紀錄片,坦白說毫無記憶,「徐童」這個名字倒是留了下來。
徐童是個裝置藝術工作者,也是個攝影師。畢業自廣播電視系的他,有著基本的影像技能,他的同學不是去電視台就是做生意,而他抗拒這兩條路,因為「電視台只是宣傳機器」。他記得中學語言老師說過的話:「文學就是人學」,因此對文學著迷,影像也受到文學影響。說到底,《麥收》這部紀錄片只是個偶然,他原本為了小說創作進行取材,才嘗試以攝影機記錄訪談,又因為小說中有個妓女的角色,需要訪問並記錄性工作者生活,最後小說寫完了,還成就一部紀錄片誕生。為什麼要拍呢?根據他的說法:「女主角在冰冷現實中表現出勇敢和坦然,也很打動人。」
當時,因為策展人推介而準備徐童的新聞資料時,我便發現《麥收》儘管受到多方肯定和歡迎,卻也遭到香港人權團體批評,認為創作者侵犯性工作者隱私。對於這些爭議,徐童僅表示:「忘記就是背叛。」
「在中國那麼宏大的一個變革當中,將這些被主流媒體所忽略掉的歷史做一個呈現,讓它們能夠在人們的記憶中留存。」他認為,關於人性的一切,都應該記錄下來,如果沒有記錄,很多人的生命就被忽略了,人們對人性的理解就簡單化了,記憶也就只剩主流媒體表現出來那些光鮮亮麗的東西,「這是非常可怕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讓策展人讚不絕口的《算命》——十年後我確實看了這片——便可以理解徐童的拍片哲學與選擇。《算命》,顧名思義,即與算命相關,影片透過一個名叫厲百程的「算命師」來照見「社會底層」的生活樣貌,包含帶著殘疾的他自己與妻子石珍珠:凡求助算命者,都有困境,人越是受困,越是想從命裡找到掙脫的希望或解答,而後在這樣的命裡安著,認命地活著。畢竟,他們沒有錢,也沒有權,自知無法博得過命。
厲百程本人即為其一,他靠算命維生,卻解決不了自己的命運,只靠低保生活,卻沒有殘疾照顧或津貼。像他這樣的人,在這個國家、這個社會是沒有門路可走的,也是無法翻身的。只能苟且度日。
這樣的命運何來?誰也說不清。他是家中的么兒,家中四個兄弟都有殘疾,但因為他最早患上,受到哥哥們欺負;有人說是他家風水不好,應該重建,但連飯都吃不上的他們,只能接受這個命運;父親過世後將房產留給大哥,而他無家無業,只好到了燕郊給人看病。
儘管身有殘疾,厲百程還是個健康的生理男性,有需求也想要成家,便花了百多塊,買了個心智不健全的女人為妻。初初他想著,反正自己需要女人,對方也不會在意他是個殘疾,就在一起了吧,不料,日後他得花上許多心力照顧妻子,不免有些後悔,又割捨不下,畢竟,妻子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於是,即使他找女人解決生理需求,也得帶上妻子。然而,在我眼裡,那個在片尾掛上「現代傻活佛」的妻子,在片中,是唯一笑得開懷,無所憂慮的幸福人。
厲百程的客戶,命都不算太好,但都需要他指引明燈——有的是丈夫坐牢自己賣身籌錢的,有的是幾度遇上強姦犯還有渣男纏身的。在這部紀錄片中,一切都是灰色破碎,看不到出口,許多評論者稱這些為遊民底層,但我總覺得不妥——雖說他們窮困無依,但生命力卻很堅韌,也從不服輸,日子難過也是天天捱著過,若說他們「底層」,彷彿將他們標示為可憐/讓人同情者,而觀眾如你我帶著高位的視角看這一切。但偏偏,徐童的攝影機不是這樣的態度,你我都能感覺到那鏡頭的存在很是泰然,是一種平視且自在的態度。是以,那不是「底層」,只是「芸芸眾生」。
於是讓我想起,自己曾經在徐童的報導裡提到,他說自己拍紀錄片並沒有太多理想或特別的目的,僅僅是記錄生活而已,「我的方法並非把目光投向底層,而是隨著我的生活展開,吃住都與她們一起,因為那是我生活的一部份。」
徐童稱自己拿出相等的生命跟影片中的主角一起度過,只因這是他喜歡的記錄方式,也是他生活的一部份,「我和他們的生命同步,在現場見證所發生的一切,我只是有幸拿起機器將它記錄下來。」
這就是《算命》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