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5

楊智強

安東諾夫來訪的日子:導讀《彈雨下我們依然歌唱》

「安東諾夫(Antonov)有時候會來拜訪我們。」2017年在蘇丹努巴山脈採訪時,常常聽到有人提起這個斯拉夫名字。初來乍到的我,還以為大家指的是某位常到這裡的NGO工作者,但越聽越不對勁。「他來的時候我們都會躲到防空洞裡,沒人敢出來。」後來一問才知道,安東諾夫是俄製的轟炸機的名稱。它是蘇丹喀土木政權轟炸反抗軍的利器,也是努巴山脈上人人畏懼的空中死神。

彈雨下我們依然歌唱》的原文名稱就是Beats of Antonov。安東諾夫轟炸機在蘇丹貧瘠的紅土上肆虐,居民在死神的眼皮下跳舞、在戰爭的恐懼中演奏音樂。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念,讓他們可以有這個勇氣?紀錄片中開頭的一句話說「人們倖存後的笑聲,有如新生的喜悅。」我想,在這樣令人絕望的地方,若不保持少許的樂觀,可能很難面對明天。而這樣的樂觀與勇氣,我曾有幸親眼見證。

「炸彈的碎片從這裡射進我的腿,然後他們從這裡幫我拿出來。」穆沙一邊說一邊將褲管捲起,在大腿側面、一個近十公分寬與深的傷口雖已痊癒,但沒有皮膚包裹的肌肉紋理清晰可見,可以想像當時受傷血流如注的畫面。穆沙是我在採訪時遇到的一位公民記者,他在戰場上冒死穿梭拍照,就是希望讓世界知道,政府曾經承諾的和平並沒有來到,人民仍生活在恐懼之中。

蘇丹經過數十年的內戰,南方以非洲部族為主的反抗軍終於在2005年,跟北方以阿拉伯人為首的喀土木政權達成協議,讓南方公投後成立南蘇丹共和國,結束了原本看似無解的紛爭。但位於兩國邊界的努巴山脈與青尼羅河兩地卻沒有被納入獨立後的新國家,而這也讓原本飛往南蘇丹的安東諾夫轟炸機轉向,來到了這片被上帝遺棄的土地。

焦黑的土地混雜著紅色沙塵,明顯是受外力所致而斷裂的樹幹東倒西歪,戰機空襲與大砲的火力,在這裡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努巴(Nuba)就是黃金的意思,也就是說,在這座光禿禿的山脈深處,蘊藏著令人垂涎的黃金礦產。而這個看似上天給予努巴人們的祝福,卻是這裡連年不斷戰爭的原因之一。

然而,除了不希望將珍貴的天然資源讓給他人之外,蘇丹的喀土木政權在歷史上,阿拉伯人享有各式各樣的特權,多數權力都掌握在阿拉伯人手中,國家文化方針的決定權當然也不例外。喀土木政權多年來各項種族歧視的政策,企圖阿拉伯化整個國家。除了刻意抹煞南方部族的原生文化之外,連基本教育和識字率在南北之間也有相當大的差異。

「在阿拉伯人的眼中,我們只是奴隸。」影片中當地NGO的工作人員指出政府在文化政策上的大小眼,甚至刻意為之。

塗滿牛油與灰土,兩位戰士健壯的身軀碰撞在一起,圍成一圈的觀眾驚叫聲隨之此起彼落。勝利的一方驕傲的昂著頭,接受勇者式的崇拜。這是努巴人獨有的摔跤運動。鏡頭一轉,努巴婦女跟小朋友圍著一位自製樂器的演奏者高歌跳舞,間奏時努巴婦女用獨特的鳴叫聲讓音樂的節奏達到高潮。這是努巴與青尼羅河地區特有的音樂,這些都是他們希望保持的傳統。當地的知識份子大力推廣這些文化,不讓自己民族的記憶隨著喀土木政權強力推行的政策淡化、消逝。

「為什麼黑膚色就是美這個概念進不到我們族群裡?是被什麼擋住了嗎?」紀錄片中一位音樂創作家面對鏡頭說出自己的擔憂。她害怕阿拉伯政權想要對他們植入的思想,已經偷偷的進入大家的日常生活中。人們對自己原有的民族認同漸漸的消失,開始跟隨政府所提倡的概念,不知不覺地扼殺了自己原有的認同。「我們不應該成為他們認為的『應該是誰』,而是遵從我們的『本來是誰』。」當地的NGO工作人員說。

面對蘇丹喀土木政權派來的安東諾夫轟炸機及抹煞民族認同的文化政策,努巴山脈與青尼羅河的居民用各種方式反抗。無論是公民記者記錄戰爭讓世界知曉,或是NGO工作者在鄉里間致力原生文化扎根,都是這片土地上對於極權的抗爭。

紀錄片《彈雨下我們依然歌唱》以軟性的角度切入這個堅硬且複雜的議題,讓觀眾可以從當地民眾的日常生活中瞭解到蘇丹不為人知的內戰;並且提醒世人,在非洲的這個角落裡,有一群人仍無畏的在死神的眼皮下跳舞、歌唱。

國際獨立記者。2017年跟幾位獨立媒體人成立「Loop Media Team」的國際新聞採訪小組,並且在世界各地的衝突地區進行深度採訪。除了希望可以將第一手的深度國際新聞帶回來之外,也希望可以以調查報導的方式改變議題現狀。主要文章見於《報導者》、《經典雜誌》、公視《獨立特派員》等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