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9

徐明松

叼著香菸的建築詩人

影片剛開始時,畫面很快就拉到西薩(Álvaro Siza)早年完成的兩個作品,都是座落在出生地Matosinhos城北側的Leça da Palmeira海邊,猜測是因地方人脈委託的設計案。一個是城鎮海邊岩石上的茶餐廳,以及離該作品不遠的南側海濱公立游泳池,分別完成於1963與1966年,前者已展現出他對形式調控的洗鍊,拆解的紅瓦屋頂與白色或牆或煙囪的垂直量體交錯,再加上折曲浮雕式的步道,與周圍岩石地景共同形成一和諧的對話;進入室內,能感受到大自然如何透過人造物空間框景映入眼簾,更令人驚艷的是,他沒讓室內空間呈現出早年現代建築錯誤詮釋的蒼白,儘管部分裝飾母題受到美國建築師萊特的影響,卻能透過葡萄牙未被工業化淘洗掉的手工性傳遞出材料或裝飾性的溫暖。

至於海濱游泳池則顯示出他對更大尺度人造物與環境對話的能力,不可思議的是,偌大人造幾何的介入始終是我們環境最不堪的記憶,在不過是三十歲出頭的西薩身上,卻怡然自得,彷彿那個人工游泳池及周邊設施在亙古前就已平躺在那裡,以考古的抒情姿態對話自然。

建築詩人­:阿爾瓦羅•西薩》(原標題為Having a cigarette with Álvaro Siza,菸不離手的西薩)紀錄片透露出一個重要的訊息,為甚麼一位從歐洲邊陲起家的建築師,職業之初就對周圍環境非常敏感,也總是能夠用非常經濟的構造方式完成傑出的作品。

西薩在紀錄片裡提到,他四十歲第一次離開葡萄牙,真正所謂的出國。再加上成長過程中,葡萄牙是處在法西斯極權社會的統治下,為甚麼一位如此養成的年輕人,在未出國前、不滿三十歲就已完成了膾炙人口的作品?今天回顧,不能夠簡單說西薩很有天份,或完全歸功於葡萄牙波爾圖建築學院的專業養成,必然有複雜的環境因素支撐。

簡單來說,還是環境中的養分。譬如說,歐洲周遭環境清楚的歷史肌理讓活在那裡的人對歷史多了份尊重,尤其在一直未過度開發的葡萄牙尤然。而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不斷快速變動的城市經驗裡,舊的歷史肌理不斷被鏟除,棄之如敝屣,讓從事空間創作的建築師,不太知道如何跟既有的環境對話,再加上資本主義市場炫耀奪目的媒體炒作,造成創作只在乎自身的形式,或陷入只關注封閉概念,因此作品經常無法融入環境,掉入過份抽象、缺乏感情的客體。

這所謂的環境因素歷史成因居多,像特定地理上留下的文化資產,這些空間經驗是西薩在學校之外開啟的第一個經驗。在紀錄片裡西薩在柏林的邀請中還談到他在設計柏林的社會住宅時,希望讓自己的建築看起來是座落在德國而不是其他地方,這種對周圍環境特別敏感的能力也得助於他的速寫,他隨時拾筆的線稿速寫,觀察並記錄周邊環境的重要訊息,有時是大自然裡永久積淀具永恆性的紋理,如山、水、巨大喬木各自的獨特性,有時是人文留下的痕跡,譬如說運河、開墾過的農田、房子、橋樑,甚而小到一堵牆,或一小片有價值的地板等等可能相對來說生命較為短暫的紋理。這種看似漫無目的的觀察紀錄,經常是西薩創意的來源。

在紀錄片中西薩跟同樣得過普立茲克獎學生的德・摩拉(Souto De Moura)對話中,多次提到他們創作的根源是來自早年經濟性社會住宅的經驗,葡萄牙與西班牙的社會發展不同於西歐諸國,它們不曾經歷二十世紀初的現代運動,所以這種看似落後的經驗,反而讓他們在1970年代的社會住宅運動上直接汲取了第一代建築師較為經濟合理的語言,避開當時1960至1970年代過度裝飾性的時髦形式。當然這些都只是西薩養成的初始,隨後他不斷深化語言,吸納來自極簡主義空靈般的純粹性,或柯比意偏向詩意傾向的語言,並細膩探究周邊葡萄牙特有的地景地物。

如果回顧他1960年代在家鄉協助規劃發想的許多大尺度規劃,細讀那些在地景上流動的線條,足可證明是一個極度具有耐心的研究,他要掌控的不僅是新介入的幾何如何與大自然對話,還得讓整體的介入保持音樂般的畫面,隨後當人走進空間,還得考慮人性尺度可能引出的空間感受。建築對西薩來說不只是建造,而是一個始終煙霧繚繞的詩意空間,也是一個必須擁有耐性的研究過程,這樣我們就知道他為什麼總是菸不離手,因為他是叼著香菸的建築詩人。

銘傳大學建築系助理教授、建築史學者。著有《柯比意:城市・烏托邦與超現實主義》(2002)、《古典‧違逆與嘲諷:從布魯涅列斯基到帕拉底歐的文藝復興建築師》(2003)、《王大閎:永恆的建築詩人》(2007)、《粗獷與詩意:台灣戰後第一代建築》(2008)、《建築師王大閎:1942-1995》(2010)、《靜默的光,低吟的風:王大閎先生》(2012)、《蔡柏鋒:不帶偏見的形式實驗者》(2012)、《走向現代:高而潘建築的社會性思考》(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