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3

萬宗綸

被「冷藏」的新加坡左派記憶

長年由人民行動黨執政的新加坡,100席國會議員仍有9席屬於最大的反對黨工人黨(Workers’ Party)。儘管工人黨理論上在政治光譜上偏左,但因人民行動黨長期掌握政府行政資源,工人黨不僅話語權遠遠不如人民行動黨,在政策路線上也常常為人詬病只與人民行動黨差之毫米,在政策理念上並沒有太明顯的根本差異,比如最近通過的假新聞法案,即便新加坡早已有法律工具抑制言論與出版自由,工人黨與人民行動黨的爭論重點卻不是政府是否該再通過新的法案來抑制假新聞散播,而在爭執判斷假新聞與否的應該是法院或是政府機關。

然而新加坡從英國人手中獲得自治到獨立以來,並非未曾有過發展出左派政黨的機會,而是「被消失」了。

二戰期間,馬來亞共產黨(下稱「馬共」)是馬來半島抗日的主要力量之一,當時馬共採取聯英抗日的基本立場,然而在日本投降,英國人重回馬來半島後,馬共將工作重點轉為反殖民運動,與英國殖民當局爆發武裝衝突,英殖政府遂而在1948年通過《緊急條例法令》(Emergency Regulations Ordinance),允許政府「預防性羈押」那些未經審判但有危害社會安全疑慮的人士,破壞法治精神,這個法律措施更以第149與150條置入後來的馬來亞憲法。馬來亞在1957年獨立,隨後在1960年依據憲法授權,通過《國內安全法令》(Internal Security Act,下稱《內安法令》),採取有罪推定,警方不須有扣留令就能拘捕任何被懷疑威脅國家安全的人,並且在內政部長認為有需要的情況下,此拘捕可以延長至兩年,更能視情況加以延長──簡單來說,不需要法庭審判,只要內政部長爽,你就可以一直被關。

新加坡在1963年加入了馬來亞,形成所謂的「馬來西亞聯邦」,儘管1965年新加坡便獨立成國,《內安法令》卻遺留下來成為新加坡法律的一部分,成為後來新加坡政府逮捕異議分子與排除政敵的工具,當中最有名的就是林清祥。

林清祥學生時期就積極參與左派學運,更在1950年代成為新加坡工人運動的帶頭者。1955年新加坡自治權擴張後的議會大選,勞工陣線(Labour Front)大勝,獲得了25席民選議員中的10席,更由勞工陣線的大衛馬紹爾(David Marshall)擔任首任首席部長,這讓李光耀認識到左派在新加坡的話語權逐漸興盛,相較於李光耀這樣長期與殖民政府合作的英語教育菁英,林清祥則掌握了說華語的工人階級,李光耀很清楚地意識到林清祥的存在對他而言是個威脅,但仍然出自於暫時的利益關係,而與林清祥結盟,一同與英國政府商討自治問題。

這兩派的結盟本就出自利益結合,因此在1959年新加坡獲得自治地位,李光耀成為首任總理後,彼此間的矛盾愈發緊張,1961年林清祥帶著他的左派同胞出走,組織新加坡社會主義陣線。

《1963新加坡冷藏行動》(The 1963 Operation Coldstore in Singapore)的編者之一歷史學者Hong Lysa曾認為,從林清祥出走開始到1963年2月2日發生的冷藏行動這幾個年頭的時間,李光耀、英殖政府,甚至馬來亞聯邦的首相東姑阿卜杜勒・拉赫曼,他們在政治上最頭痛的對象就是林清祥,Hong Lysa甚至指出,這三方最主要的政治工作就是想方設法透過憲政措施去打壓林清祥的支持度──於是他們想出的解決方法就是給林清祥安一個罪名以預防性羈押──也就是上頭說的「冷藏行動」,將包括林清祥在內的一百多名左派人士以「馬共外圍組織」、「顛覆政府」的名義關進監獄。

被關了幾年後,1969年林清祥發布了聲明,指出他將放棄從事政治活動,當局以他必須離開新加坡的條件將其釋放,林清祥從此流亡海外長達十年的時間,才得以回到新加坡。

2011年,馬來西亞政府表明將會廢除《內安法令》的動向,並在隔年以《國家保安法令》取代,將政治異議排除於預防性羈押的範疇中。2011年新加坡的重要反對黨也呼籲政府廢除《內安法令》,改以其他專法進行反恐與反滲透工作,但新加坡至今仍未廢除《內安法令》。

林清祥只是我們在歷史書寫中看過名號最大的被逮捕者。新加坡獨立後,透過《內安法令》,人民行動黨政府逮捕了大大小小的異議人士,據信有上千人因此遭到拘捕或驅逐出境,不是每個人都像林清祥最後回到了新加坡。

這段歷史看似很久遠,談起冷藏行動、談起共產黨、談起所謂馬來亞,可能已被現在新加坡的年輕人當成某種老掉牙、骨灰級的歷史,但再久至今也不過四、五十年,這些當年被安上罪名的年輕人,有些不過就是現在年輕人稱為安可安娣的年紀而已。陳彬彬的紀錄片《星國戀》透過鏡頭帶我們看見這些至今仍流亡海外,卻心念著新加坡的(當年的)異議人士,後來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新加坡政府將其列為禁片,認為《星國戀》未能採取「平衡」立場,一面倒向這些異議人士。然而看過《星國戀》,就會知道本片重點本就不在呈現政治立場,相反地,《星國戀》希望我們具體的看見這些「異議人士」生而為人、一個個人的立體面孔與故事,當超越了「異議人士」四個字的標籤後,我們將會怎麼重新理解這段星國政府不願意呈現給國人的歷史呢?

參考文獻:
1.Lysa Hong, “Revisiting Malaya: Malayan dream or Singapore nightmare”,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16:1, p.24-34, 2015, DOI: 10.1080/14649373.2015.1003124
2. “The law of preventive detention in Malaya”,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 4:3, p.375-381, 2008, DOI: 10.1080/00472337485390511

台大地理系畢業後,轉往新加坡國立大學與愛丁堡大學攻讀社會語言學,語言學與地理學雙棲下,導致亞洲人認同強烈。這位火影與皮卡丘鐵粉,碰巧也是轉角國際、鳴人堂專欄作者,並著有《安娣給我一份摻摻!透視進擊的小國新加坡》(遠足出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