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是個可以讓人從事件與行動的激昂情緒中冷卻,從更大層面反思的過程。2008年發生在中國四川、造成無數民眾傷亡的汶川地震迄今10年,近日除中國官媒報導紀念儀式,香港網路媒體「端傳媒」亦進行「川震十年」的專題報導,追蹤後續情況跟倖存者現今生活。這麼看來,不論對災後援助重建的成果褒貶,仍是沿著現下持續進行的時間前行;事件初發所記錄的影像,似乎已完成使命,也該走進眾人的集體記憶裡安靜躺著了。
然而,重看杜海濱導演2009年執導的《1428》,我心頭泛起某種異樣感受,並浮現一個疑問:倘若10年後的閱聽眾早已遠離震災在媒體上傳播、渲染的餘波,他們會怎麼詮釋、感受這些畫面?它們僅具有紀念事件的價值?還是亦有別的?《1428》在川震的眾多記錄中顯得奇特,在於它不像一窩蜂的新聞報導,不斷強調災民無助狀態的戲劇性,以激發觀者在現實中從事援助舉措,反倒是每當可以營造情感高潮的關鍵點上,《1428》不是將鏡頭偏移開來,便是用剪接輕巧帶過,使事件的急切性或多或少被消解,讓全片流露某種冷靜並自我省察的意味。
這份冷靜我不認為是冷漠。正如杜海濱在訪談裡說:「因為我們看到人類的痛苦,喚起我們對於以前種種泯滅的人性或感受,開始建立新的價值觀。但我主觀地覺得,地震後一切歸於平靜,一切的問題又浮現上來。從各個角度來看,現實當中的荒誕不僅在地震當下發生,也在地震後繼續發生。人性也在地震中表現各種各樣的面相,也不像我們以為救援那一刻人性都是光明的。這些在地震前可能被我們忽略的事實,但地震卻讓我們直接、毫不加掩飾地面對。重建的過程當中,還是出現很多荒誕的現象,但這就是我們的現況。」杜海濱言談中透露的,是他在拍攝現場感受到的複雜性,並意識到各種假設跟想像在此皆無法切中核心,於是他擱置評判,讓現象本身自己說話,這其實是面對現場與拍攝對象的謙遜;同樣的,這也讓我們10年後重新解讀這部片的影像時擁有更寬廣的向度。
歷經時光淘洗的記錄影像,會在觀者心中生成什麼樣子?今年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播放的《遠走多瑙河》(The Danube Exodus)是個有趣例子。最初,這些無聲影像是1938至1945年間,航行多瑙河上的伊莉莎白皇后號船長用8mm隨手記錄船上逃難的猶太乘客禱吿、游泳、結婚等日常,過了數十年後,媒體藝術家培特・弗蓋茲(Péter Forgács)於1998年將這原本的家庭影像重新剪輯,配上類似當時船隻的環境聲響並創作背景音樂,使影片變得不單是猶太人的生活記錄,而彷彿是引領觀眾在歷史微光中凝視某段切片,並察覺自己正處於回望、與其心神交會的歷程中。從1938年拍攝當刻來到1998年成片,影像的感知與意義,已在培特・弗蓋茲剪輯配音的重新凝視中遞嬗了一次,其後放映時又在觀者的觀看裡再度生成微妙的轉變。觀看多年以後事件早已逝去的記錄影像,非僅指涉過去發生何事,也意味現在的我們如何因影像觸及另一段時空裡另一群生命的活動與情感,並重新定位自身存在的方位。
回到《1428》來談,10年後的今日,若說它除「川震」這標籤外還能賦予觀眾什麼新的詮釋,那麼影片裡那些對遭逢巨變的人物的內在描繪,讓它遠遠溢出單一事件的範圍,令觀眾同樣能以己身類似的惶然、失落及恐懼連結共感;此外導演在片中放進一位他在現場遭遇的人物:楊斌斌。蓬頭垢面、癲狂的他,起因於年少時與父親間的爭執責打,本和川震事件無關,然而,楊斌斌在滿地廢墟間遊走觀看的瘋人形象,恰如其分地化身為災民內心光景的具象呈現:一瞬之間,從曾經熟悉的常軌中被震離開來,從此在失重處境下帶著創傷繼續過活,他們往後的人生可說都是餘生,永遠都有一部分,留在那個時刻回不來了。這層體悟使《1428》拉到更宏觀的悲憫,它固然呈現執政當局救災不力,但《1428》更深入的,是這些身心受創的人本身如何持續面對生命的殘酷、並與之糾纏。
杜海濱訪談中提到各式各樣的人性面相正是指此。不論勇氣、哀慟、懊悔、瘋狂、無明,這些面對變局下的基本反應,使影像歷經10年後仍可以跟觀者進行共鳴。我們看著記錄影像,即便心知與影像中人隔著那麼遙遠的時光間距,卻依然能感受到當中有些共通的、令人無語的情緒,正熱切地穿過銀幕奔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