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9

陳繁齊

《青春電幻物語》:青春裡被忽略的暴力與沉默

在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坐在前面的同學,總是在課堂間不斷用兩腳椅的椅背撞擊我的桌子。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報復性地將桌子抽開些,讓他驚慌地以為自己要跌倒。後來,他很氣憤地抓住我的右手,用削尖的鉛筆刺進我的手腕。至今那個鉛筆印記還若隱若現。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的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只是日日藏著手腕上的傷口,慢慢等待傷口痊癒。在痊癒之前,我曾想過一些有關死亡或者報復的事,多半都是在房間裡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想的。

小學四年級,那時我尚未長高,正好坐在接近講台的位置,每一節下課,都可以清楚看見班上的人對著一個外表中性的女同學丟垃圾、言語羞辱⋯⋯還是,是更嚴重的行為?

國中三年級,當我開始被排擠的那一天,回到家什麼也沒說,就如同往常在餐廳和家人吃完晚餐,回到房間準備考試。一直到隔天早上,在玄關穿完鞋子,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敢去學校。我才終於躲在鞋櫃旁邊哭,甚至是哭了好幾分鐘才被父母發現我沒有出門。後來,聯絡了導師,瞭解了情況之後——問題當然還是沒有解決。

但如今已經想不起來是怎麼結束的,手腕的傷口是怎麼好的?小四的那個女同學是一直被欺負到高年級分班嗎?被排擠之後我是什麼時候才又願意去學校?都記不起來了。這些事情彷彿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就像是無端降生在當下的一塊路障。

《青春電幻物語》所描繪的青春,也許就和那樣的記憶有著相似的靜默與圍困。電影裡,所有應該爆裂的場面都被巧妙地包覆起來了——在泥地游泳時配上魔性的阿拉古斯克之歌、以優雅的阿拉貝斯克做背景音樂的工廠強暴事件,又或是在瘠地吶喊卻無聲的星野。青春裡的暴力及毀棄並不是真的非常嘈雜,也許,它們更像是耳鳴。

而在耳鳴之外,電影還摻了許多成年人世界傳來、如雜音般的訊息:只因夜間出門而撞見鄰居帶著女童、還被給予封口費;被迫援交的津田將賺來的鈔票撒在泥地上,不斷蹂躪直至什麼也看不清楚。以及想要沖繩之行而必須面臨的旅費問題。有趣的是這些都是錢,遺憾的也是這些都是錢,一個理應要與童年無關,卻又時刻隱隱支配著的物品。

然而,接收了成年人世界的雜訊,卻沒有辦法讓成年人來清除這些干擾。也許不只《青春電幻物語》,如數的青春題材電影或故事,大人多半是缺席的——即使在場,也沒有辦法理解青年的世界。青年自己也沒有辦法真的讓誰理解。

也許青春本身就是一塊路障,所以有人摔倒、有人踢開,有人像津田一樣用想像的方式死去。

所以每一次看到《青春電幻物語》近片末的一幕,雄一在彈完鋼琴之後站在鋼琴椅上,脖子以上正好被欄間遮住而四肢自然地垂下,鏡頭長達十五秒,每一次到這裡,我都覺得雄一將要上吊了結;然而在幾秒之後,雄一的手重新掛上欄間,若有所思地低頭擺盪。

但也因此,《青春電幻物語》最終對我來說並不完全是部灰暗致鬱的作品。無論是雄一若有似無地從自殺的念頭前走了一遭,還是再前面、久野在工廠一事之後毅然剃光頭髮做對抗,又或是最後一幕將兩個角色放進同一個畫面,讓雄一待在音樂教室裡默默地等久野將琴彈畢。

《青春電幻物語》所描繪的寂靜和孤獨,讓我想起另一部喜歡的電影《記憶乍響》:在派對之後,小兒子康拉Conrad陪著自己喜歡的女生在路邊小解,當他看見尿液順著斜坡流到腳邊時,默默地流下眼淚,而後又馬上擦乾,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在那個很短暫而安靜的片刻裡,青春彷彿死了一大片,又或者是青春的死亡,本來就是無聲而轉瞬,卻在死亡的同時,扯下我們一部分也一起死去。發現自己再也不能耽溺在某種美好的想像裡。

即使《青春電幻物語》的最後,雄一在演場會外用刀刺傷了星野,我仍很難說雄一就要變壞了、就要變成和星野一樣的連鎖復仇者。但能夠肯定的是,雄一以某種割捨的方式倖存下來了,或許是切下自己一小小塊的靈肉,或是讓一部分的自己壞死。好讓另一部分活下來。也許我們都做過那樣的事,只是沒能察覺。



 

1993年生,臺北人,文字工作者,國北教語創系畢業。創作領域包含散文、詩、歌詞,著有散文集《風箏落不下來》,詩集《下雨的人》、《脆弱練習》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