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1

陳佩甄

家不在北邊、南邊或他方:《脫北者:我的雙面人生》

南韓籍紀錄片導演尹載皓(Yun Jero)曾經和陳芯宜(《行者》、《尋找乳房》等)合作過短片〈豬〉,是由台北市電影委員會與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共同發起、以「台北」為靈感的《台北工廠》(2013)其中一部。1980年生於韓國釜山的他,少年時期就步入藝術領域,2001年負笈法國後、於巴黎國立高等裝飾藝術學院(ENSAD)攻讀電影及紀錄片。2008年開始在德國柏林、法國亞眠等影展嶄露頭角。十數年的旅法經驗讓尹載皓感到自己的身分不再簡單歸屬於單一個國家,也讓他開始以新的眼光觀看南韓,以及在南韓的異鄉人:脫北者。

關於脫北者在南韓的生活處境已有許多紀錄片、傳記、學術研究、甚至娛樂節目處理過,尹載皓關注的是更邊緣、危急的一個群體:在中韓邊界流離顛沛的脫北難民。他在稍早的紀錄片《尋找北韓人》(Looking for North Koreans, 2012)中已深入處理脫北者在逃離北韓的過程中面臨綁架、勒索、人口販運、乃至失蹤的問題。也是在拍攝這部紀錄片的過程中他認識了《脫北者:我的雙面人生》(Mrs. B., A North Korean Woman, 2015)的主角B女士,並於2013年開始追隨B女士的「南進」之路,直擊一段脫北者的偷渡之旅、亦是人生的修復之路。

一個不太正典的脫北故事

這部紀錄片彷彿一部公路電影,但過程不怎麼青春浪漫,而是老幼婦孺的求生之旅。這裡的求生又不是個人的。許多脫北婦女在逃離北韓後,隨即被掮客丟入人口市場,輾轉在中國東北幾省被交易或打工,之後才踏上往南(經過中國南方各省、寮國、泰國邊境後進入南韓)的路途,且大多是因為還在北韓的家人。B女士是其中一個經典、卻不太正典的例子。因為與一般想像的脫北者等於受害者的故事不同,B女士在中國被輾轉交易給不同家庭、在牧場等處做過工,但也賣過毒、偷運過貨物、更成為人口販運者;而她最後啟程前往南韓時,還留下一個承諾,答應見到先前逃到南韓的兒子、並取得南韓身分後,會回到中國丈夫、和他八十多歲的父母身邊。

隨後我們也看到,南邊不是苦難的終點、或幸福的國度。B女士原本在中國東北操著流利雙語、忙碌著自己的「事業」,更被丈夫和公婆疼愛著。到了南韓後,她也因為販毒經歷被懷疑是間諜、無法得到相應的保護措施(住房、生活津貼、就業協助等)。我們看到她穿著清潔工制服無聲地勞動著,經常神情黯澹、若有所思,與丈夫兒子們冷淡互動。B女士像一條魚,離開了險惡但開闊的大海、被放入狹隘而無望的水缸;她或許得到一缸靜水,卻失去了生命力。

片中原本每個人都在等待,等待離開、等待重聚、等待重生⋯⋯然而等待一結束,這些生命並沒有被安置在一個理想的狀態裡。

等待的技術

紐約大學文化人類學研究者權準熙(音譯Kwon June Hee)曾以「等待的工作」(work of waiting)描繪大陸東北延邊朝鮮族的跨國勞動樣態,一樣是妻子離家(至南韓)、丈夫與兒女等待母親賺到足夠的錢歸來,一等就是十數年;這造成了「分裂的生活」狀態,工作與家庭、地理空間與精神處在不同處所。原本打算偷渡到中國賺一年的錢支撐家庭就返回北韓的B女士,即使在度過脫北初期的不穩定後,也沒有返回北韓。而在北韓的丈夫身體狀況急速衰頹,與兒子們一起等待妻子的回歸。隨後B女士一一將丈夫兒子們帶到中國並進入南韓,讓他們在南韓等待一家重聚。B女士決定將自己送往南韓後,留下的又是等待她返回中國的丈夫與公婆。

片中原本每個人都在等待,等待離開、等待重聚、等待重生。等待的過程總伴隨著無力、無助、脆弱、邊緣性,這些情緒亦交織在過去、當下與未來。然而等待一結束,這些生命並沒有被安置在一個理想的狀態裡。B女士一家人就像南韓紀錄片導演崔重皓(音譯Choi Jung Ho)在《非北亦非南》(Why I Left Both Korea, 2017)中指出的,在逃往南韓的三萬多名脫北者中、約兩千多人終究選擇離開南韓,到第三地尋求庇護。原因除了是南韓社會中到處存在的「玻璃圍牆」總是將脫北者阻擋在各種機會之外,更重要的是,在非南非北的他方,他們只是廣義的、難以融入社會的少數群體之一,而不是永遠被視為叛逃者或二等公民。脫北後的B女士和兒子們,十分弔詭地更難脫去「脫北」身分在南韓社會固有的叛國或次等標籤,但她們還能等待什麼?

家,未完成……

「要送他離開
卻進駐了我的心
化為玫瑰的刺
心痛地看著我
走到遙遠的世界盡頭
就能遇見你嗎
只要是你,不論是何處
我都會感到幸福
我一定會幸福」

片中有一幕B女士在南韓家中與中國丈夫視訊,手機畫面的後方躺著她的北韓丈夫。在兩個丈夫之間,她選擇中國丈夫的原因是「他懂我,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如同在片尾B女士透過上面的歌詞訴說的,即使是命運作弄而成的關係,也能成為心之所在。我們因此相信B女士與她的中國丈夫還在等待,等待相聚到來。但在BBC Korea的一篇訪談 [1] 中我們得知,兩人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B女士的中國丈夫後來娶了別的女人,覺得自己背叛了B女士,為此不斷發訊息道歉,兩人維持朋友關係。

但在藝術領域,B女士的故事還在延續。尹載皓在這之後更進一步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美麗的日子》(Beautiful Days, 2017),該片改編自脫北女性的真實故事,描述拋開家人、逃往南韓的母親與憎恨自己的兒子在16年後重逢的故事。尹載皓在訪談 [2] 中表明,這部劇情片與《脫北者:我的雙面人生》的靈感都來自他在巴黎時期遇到的脫北女性,也因為「我們生活的社會以男性為中心,對女性有很多惡意,這種情況更容易發生在脫北女性身上。」他在《脫北者:我的雙面人生》或《美麗的日子》裡都想展現這些女性堅強剛毅的面向,以此提醒自己或社會,在流離、磨難中展現的這些生命的重量。

註1:〈脫北者:我如何從人口販賣受害者變成販賣者
註2:“Busan interview: Jero Yun on refugee story 'Beautiful Days'

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碩士,康乃爾大學亞洲研究系博士。現為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曾任中央研究院博士後研究員,《破周報》執行主編,時報文化出版社編輯。任編輯暨研究工作期間曾多次執行東亞人權議題,包含訪問南韓性權組織、流亡藏人、脫北者等。目前進行的研究以戰後初期台韓社會中的性別、族群、冷戰地緣政治等面向為題。現有研究成果散見《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台灣文學學報》、《台灣文學研究學報》等學術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