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4

汪正翔

凝視父親也凝視現代攝影:《印度之眼:拉格雷》

印度之眼:拉格雷》(Raghu Rai, an Unframed Portrait),是一位攝影師Avani Rai拍攝他的父親Raghu Rai前往喜馬拉雅的旅程。Raghu Rai是一位世界知名的紀實攝影師,他出生於Jhang(現為巴基斯坦的領土),自1965年起,主要擔任《The Statesman》的攝影師,後來則任職《India Today》。1977年加入馬格南攝影通訊社。他的作品多記錄印度之社會、文化現況。他並拍攝德瑞莎修女、達賴喇嘛與印度多位總理。

因為我才剛剛從尼泊爾駐村回來,所以對於南亞世界還有一些殘存的印象,看到片中的景物,一時之間覺得很熟悉又陌生。這種異樣的感覺一開始是從照片中來的。在這部影片裡,除了記錄他父親拍照的畫面,也放上了他父親的照片作品。當我看影片的部分,然後再看到照片,我覺得影片讓我想起了我在尼泊爾的生活,可是同樣景色的照片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看起來更為精煉、靜謐而且戲劇化的一個地方。

事實上在這部片中,多次地透露了這種影片與照片之間緊張的關係。Raghu Rai在影片中一方面鼓勵他的女兒去別的地方拍影片,因為他認為影片可以捕捉更多的能量與更豐富的經驗。但是同時他全心全意地擁抱平面的影像,他希望從一張照片當中捕捉到全宇宙。他對於女兒無所不在的錄像機感到厭煩,他不相信那可以捕捉什麼深刻的東西。

這是典型的現代主義攝影的信念。一方面攝影家捕捉真實,但是另一方面,這個真實是更抽象的、更形式化的。現代主義的攝影家相信,唯有這樣照片才能夠真正展現它的力量,真正透露事物的內在本質與力量。換句話說,世界是充滿奧秘的,而唯有攝影可以將此解碼。為了做到這一點,攝影師必須更加冷靜的觀察眼前的一切,去尋找那個真實向你透露自身的瞬間。片中有一段,父親指著ㄧ片雲,然後對女兒說:「看那個雲運動的方向,它從遠方過來,然後來到近處,這就是我希望妳拍的。」

當然照片不可能完全脫離現實。當Rai拍下一張街景,裡面有印度的前總理的照片,就在地上的報紙堆當中。報社的編輯跟他說,這張照片很棒,但是我們無法刊登,因為如果這位總理贏得了大選,那我們就完蛋了。但是一天過後,開票的結果這位總理輸了選舉。編輯馬上說,我們可以登報了。這件事情似乎反應了照片無法逃離政治性的解讀,但是當有人質疑這位攝影師:你究竟效忠什麼?他說:「我不效忠於任何政黨,我只效忠於真實。」

這種信念幫助攝影家不只面對政治上的爭議,也面對現實的苦難。片中有一段,Raghu Rai拍攝克什米爾的一位老人,他的兒子在動盪的軍政情勢下遇害往生。當他在車內跟站在車外的他交談時,他的語氣是真誠的,表示出最大的關心,但是同時他用一隻手拿著相機,不停的拍攝,發出喀喀的聲音。那個畫面讓我感覺他真心地相信他做的事情是超越一個人的悲傷,要不然我們怎麼解釋攝影師能直接面對人的死亡?Raghu Rai曾拍攝Bhopal在1984的化學毒氣外洩事件,有將近20000人死去。這位攝影師拍攝了許多死去的小孩,但是他們睜大著雙眼。

觀看的人很難不為此動容,但同時我們又會覺得這種現代主義式的,或著更準確的說,布列松式的攝影已經離我們有點遠了。這有幾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布列松與Raghu Rai他們都相信畫面的高潮彷彿可以暗示事件的高潮,這是真實可以被影像記錄的關鍵。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很多畫面上具有張力的瞬間,但並不真正揭露真實的內容,那僅僅是一種形式之美,後現代的評論家總是這樣批評。

另一方面,這種攝影觀太過於西方了。許多印度的攝影家後來反省,當他們像布列松ㄧ樣拍下那些雋永的黑白照片之時,他們忘記了南亞大陸是如此繽紛多彩,是如此的具有生命力。這不僅僅是彩色照片與黑白照片的問題。而是西方黑白攝影有一種死亡的基調,這是從基督教贖罪的概念中發展出來。可是西方以外的世界並沒有這種情懷,這是許多非西方攝影師無法拍好黑白照片的緣故。

回到我在尼泊爾的經驗,我覺得當我看到這些人,真正吸引我的並非某種表象之後的本質,而就是他們的表象。這兩者的差別是,本質是抽象的、是永恆不變的,是需要黑白攝影勾引出來的,就像Rai所說的:「人像是抓住人內在的靈光。」而表象是不斷更新的,是刺激各種感官,需要你注意它的色彩,需要你觸摸它的質地。就像當地的廟宇總是混雜了各個時代的建築,油漆一層層的刷上去,這裡的文化是living cultrue,你要認識它,你只能身處其中。

所以很弔詭的是,當年輕的女兒想要反叛他的父親之時,譬如刻意不按照他父親的指示,拍出一張極具有視覺張力的照片,這並不是一個現代對於傳統的反叛,而可能倒過來,是對於一種西方藝術觀念的對抗。當Raghu Rai不斷的訓斥她應該拍什麼樣的畫面,批評她不應該拿著錄影機一直錄他。我想他不知道他女兒所處的時代,攝影已經不再是一張方框之內形式精巧的結合。

在片子的結尾,Rai告訴女兒:「當拍照的時候,我不是你的父親。」這反映了他自身的攝影信念。一切最終是與一種永恆的、超越的藝術秩序相聯繫,而與具體的關係無涉。但是新時代的藝術更關乎行動、反身與關係,更要求你在裡面,就像這位女兒,透過相機審視她與父親的關係,那才是她的作品。

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波士頓美術館藝術學校藝術創作碩士。從事攝影創作、評論與教學,看得見,會按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