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作為一種方法,可以再現歷史證據,重述集體記憶。導演廖克發在將於本屆 TIDF 進行世界首映的新作《由島至島》中,想像兒子向他提問,二戰時期台灣士兵到東南亞後回來為何對戰時所做行徑沈默不語,因而展開對過往台灣、日本、東南亞戰爭記憶的追索行動。藉由戰時士兵、軍伕、屠殺倖存者等人的家庭對話影像、遺物、紀錄文件,導演帶領觀眾重返戰跡,紀錄片《由島至島》於是成為集結不同島嶼、跨世代的眾聲回應。
廖克發導演嘗試在長達四小時五十分鐘的影像容納重重事件漩渦裡的各種觀點,呈現二戰時期被日本殖民的台灣人具備的多重身分,他們既是磨滅本土精神的受害者、參與海外殖民的執行加害者,也可能成為即使看見了也未回應他人苦難呼救的旁觀者。
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沈默的理由
導演首先呈現在二戰戰後清算時,台灣人會被劃進日本人,也就是加害者的範疇。然而下個鏡頭轉換卻是 1942 年馬來西亞森美蘭州的雙溪鐳村日軍屠村慘案。雙溪鐳村原是因躲避外界動盪、淘金而聚集形成的華人村落。屠村發生後三天,鄰村居民才敢進入收屍清理,統計在案共 368 位受害者,男女老少,連嬰孩也無端遭殃,建造公塚長 30 呎。自此,雙溪鐳村再也無人居住,逐漸成為荒地,直到四十年後後人追尋,讓公塚重見天日,才重啟為油棕園。
藉戰時宣傳影像,以及重現日軍口述情景,導演嘗試呈現台灣與東南亞之於日本政府的不同殖民意義。在紀錄片裡,通曉福建話、馬來話、日語的台人是南進政策重要的輔助角色。有數起日軍屠村事件的倖存者與紀錄文件則示,日軍會使當地華人指認援助抗日運動的同胞,以及使通曉華語的台人出聲誘喚躲藏樹林的反抗勢力、華人百姓放鬆警惕,走出被捕被殺。於是,台籍日本兵與被迫協助的當地華人後代要不是搭船來台定居,就是要背負前人血罪、仇恨留在家鄉。也因如此,被留下來的人們大多噤聲,將戰時記憶隨著逝者遺物塵封,不讓後代知曉羞愧的歷史。今日台灣選擇留給下一代的記憶多是日治時期的現代化社會變革影響,然而對於中、韓、馬而言,藉歌頌抗日英雄、哀痛慘痛過往,恨常被政府用作凝聚民族意識的驅動力。
加害者的複雜面相
之於台籍老兵,廖克發導演於其他採訪曾直言,這是他必須也是唯一能直接傷害、質問的一群。為何在故土這些人是好爸爸、先生的形象,卻在渡海後成為人間魔鬼,屠殺同樣身分的無辜面孔?有些老兵至今即使見到紀錄影像,仍否認二戰時日本在殖民地犯下的醜惡勾當,強調戰爭是互殺的,只想著活下去,沒有辦法想到更遠的受害者後代。然而,作為背負原罪的日軍後代,則有人與廖導演一同爬梳老照片,向前追索故人遺緒,並也帶領和平交流團一再造訪戰跡,嘗試與被害者後代對話,共同向傷痛和解。
無可否認,對多數人而言,若可以選擇,以受害者、旁觀者身分被記住,會大大好於加害者形象。作為人類歷史首座經歷原爆的城市,廣島常被視作日本二戰時的傷痕代表;但鮮為人知的是,執行馬來西亞華人屠村的正是當時來自廣島的 11 聯隊。這些恥辱歷史,不會被日記、執行命令,或是戰後審判的口供所記錄。然而,傷痛的集體記憶總會被留下來的人銘記。
雖然戰爭作為大時代的集體創傷,會有不少人需要將記憶再詮釋才能回歸正常生活,但也有一群人停止沈默,決定展開行動,正視罪惡以及他人苦難,他們的聲音讓後人得以窺見更複雜糾結、曾被隱藏的歷史面貌,顯得格外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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