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5

黃曦

華語電影群像|《動物兇猛》、《循環的夜》的迷與悟

/黃曦

2018 年的坎城影展,24 歲中國導演申迪以學生時期的製作《動物兇猛》(The Storms In Our Blood,2017)獲「電影基金會學生短片競賽」(Cinéfondation)二等獎。

《動物兇猛》為始,申迪執導的第二部短片作品《循環的夜》(What Can I Hold You With)仍以低傳真的影像/聲音質地、仿若未經編排的鏡頭/剪輯、奇詭的劇情與荒誕的自白/對白,雜揉了後現代主義的破立,將中國鄉村的封建與自守重新拼貼,再現混亂。

續作《循環的夜》與前作相比看似相對自持,可如紀錄片般的拍攝形式仍如霧般迷惑處於現實的觀眾。申迪透過反覆的拆解與重構符號以拒斥現代主義的進步,實是為透過演員似真卻又非真的憋腳演技所創造觀眾的陌異感,以抵抗傳統戲劇形式對現實的模仿,也藉此對家國、群體、社會與政治提出質疑。

《循環的夜》劇照

擊碎虛實界限

後現代主義抵抗本真的探尋與意義的詮釋,在片中便成為敘事結構的消解,其魔幻之處正是為揭示「真實」的權威性,並且打破唯一價值觀的判斷,消解二元對立、非黑即白的思想慣性。亦即,申迪的電影是多重疊影的交會,它既是一次政治性的再書寫,也是重構人類世循環復返的觀看方式,同時也為擊碎虛實之間理應分明的界限。

《動物兇猛》開場的配樂似是慶典,小貨卡轟隆震天的引擎聲響有些戲謔 —— 小貨卡緩緩駛入鏡頭,劃破靜謐的湖畔小鎮,迦納女人的腿間卡著手煞車桿,禿頭大漢伸向私密、拉起排檔,湖邊的羊群百無聊賴,男人站在鏡頭正中央的梗間解尿。半分鐘內的四顆鏡頭揭開了半小時內的荒謬,再用開頭的西洋節慶奏樂、歌頌如神靈降臨祝禱的第九號交響曲、以中國傳統樂器伴奏的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1991)和最後再次復返的歲節樂音,領著觀眾遁入恍惚。

《動物兇猛》的最後一場戲,是迦納女人在最後的晚餐上共舞一場春宵後,獨自一人乘上木船,在湖心打開雙腳,等待自然生產;如金基德的《情弓》(2005)是女孩在潔凈的海上遇見撩撥的情慾,女孩躺在船的正中央張開雙腿,半夢半醒之間的落紅、高潮與射在腿間象徵陽具的箭,是女孩面對純真的老人和父權的男人時,轉化成了神母般的存在,同時也是她回到動物本質的愛慾飢渴。《情弓》的女孩選擇入世,但望眾生一片清明。迦納的女人則挺著肚子到中國尋找當時與她交媾,如海豚般的中國男人。迦納女人已是神母,自揭是孩子父親的胖男人和撩動春池的瘦男人都是入世的制約,而迦納女人是望眾生皆是空無,遂決定棄拋塵世,獨活如動物。

「紅塵啊滾滾/癡癡啊情深/聚散終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裡有你追隨」胖男人唱的不只是獨舞的孤寂,也是瘦男人剎那的癡迷,與迦納女人、導演申迪和傻子的人間清醒。

至於影中真正的傻子究竟是誰,就留待各位自行解讀。

《動物兇猛》劇照

望穿人性之悟

《循環的夜》裡的阿富汗老人是情到深處才感孤絕,夜半坐落在街邊咖啡店的老人,背景是相擁的戀人。老人的手機螢幕是過去拍攝的家鄉畫面,黑人薩克斯風手是透過鏡頭與他人視訊,分享眼前的山頂夜景;老人是渴望與他人產生連結,薩克斯風手是本就紮根於世。黑夜底下沒找著想找的女人,老人循環的夜是一場主動的等待,而薩克斯風手則是動也不動地如山中的豹,吹奏著 Frank Sinatra 的〈Fly Me To The Moon〉(1964)。

申迪作品中的配樂是值得細究的。以傳統樂音重繹的〈瀟灑走一回〉是藉胖男人的歌聲道出迦納女人的瀟灑;沒有歌聲的〈Fly Me To The Moon〉則是藉薩克斯風手的琴音吹奏出老人留白的等待與盼望。

「Fill my heart with song/And let me sing for ever more/You are all I long for/All I worship and adore/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In other words, I love——」是老人沒能說出口的戀人絮語,亦是他站在山頂,對隱微透光的腳下人間欲言說的迷與悟。

《動物兇猛》《循環的夜》的異鄉追尋,是以簡明的故事包裝群體中被遺落的個體孤獨,迦納女人和阿富汗老人的主動,是在與自我原生狀態脫節的困乏之中,意圖以行動去解決「我是誰」的問題;行動之後來到他方所招致的錯位,仍是角色得繼續往內在記憶/想像步步辨明外在現實/歷史的過程。

《動物兇猛》劇照

若在敘事架構嚴明的故事裡,兩部作品會變成《游牧人生》(2020)那樣的公路電影,可申迪於片中加入的事件的隨機性與其影像風格,使得作品添了更多的朦朧與詩意,其中的感性言明於兩部作品的結局,可將其視之為導演意念的拋擲 —— 是望一切應如白骨觀。

如片名《動物兇猛》《循環的夜》所示,申迪的後現代實是為了在永無解方的混濁世間,望穿人性之迷霧,以達世間的悟。可誠如 Frank Sinatra 唱到最後一句時,拖沓許久才哼出了「 ——you」,破折號的後面,是人若存於世,便永無法真正地破。

相信村上說的:「在這裡,一顆自由的心及敏銳的感覺,要比聰明更為重要。」 文字散落在《釀電影》、《聯合文學》。工作請洽:𝙝𝙪𝙖𝙣𝙜𝙨𝙚𝙖@𝙮𝙤𝙪𝙘𝙤𝙣𝙩𝙚𝙣𝙩.𝙘𝙡𝙪𝙗